风物
钉秤“称”心
三月的江南,连日来的阴雨把天气搞得有些湿冷,见不到阳光的日子总是让人打不起精神来。像往常一样,78岁的应广火早早地起来,阴历的初三和初八,是芝英镇赶集的日子,每逢这个日子,应广火都要到集市上去转一转,儿子把做好的木杆秤装好,准备跟着父亲到集市上去卖。应广火在芝英镇上做了一辈子的秤,是当地有名的“秤王”,儿子中学毕业后就跟着他学做秤,虽说做秤的水平渐进,可在父亲的眼里总是不够好,应广火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手艺要走心。听着这话头,憨厚的儿子只会咧嘴笑笑,他有些不以为然——做秤根本就是门手艺嘛!
做秤的心思都在秤星上,应广火先把画好的秤花印在秤杆上,然后拿着铅笔样的小钻,根据花样的走势,钻出一个个间距细密的小洞,连缀起来就有了“荷仙姑”的模样。
芝英镇在浙江的永康,这里是著名的衡器之乡。在过去的时代,大到双人抬秤,小到象牙戥子(一种测定贵重物品或者药品重量的小秤),十有八九都出自永康的匠人之手。对应广火来说,做秤是家传。60年前,17岁的应广火在家族一位长辈的门下学做钉秤,虽是“门第生”,一样三年打杂,三年学徒,三年跟铺,九年后自立门户,开始了他做秤的生涯。芝英镇上做秤的人家很多,应广火的手艺在同行中有口皆碑,师傅过世后,因为手艺精湛被同行们称为“钉秤王”,那是应广火最辉煌的岁月。但随着电子秤的普及,木杆秤渐渐不再是生活的必需品,做秤的人也越来越少,闲下来的日子,摆弄着那些做秤的工具,应广火有些感伤,但他总觉得这祖辈传下来的手艺一定不会就这么断了。
就像现在,来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并不单单是为了卖掉几杆秤,而是为了彰显一种存在,接受同行们的“顶礼膜拜”,和对昔日“钉秤王”辉煌的缅怀。虽说现在永康人用秤的少了,但在这个有着“百工之乡”美誉的南方小城,作为中国木杆秤的故乡,永康人仍然舍不得丢掉这张老名片。有钱的老板们更是看上了钉秤的收藏价值,这使得应广火又迎来了“钉秤王”的“第二春”。好手艺有了用武之地,应广火好像一下子又年轻了。镇上做口杯生意的应老板在十年间里陆陆续续收藏了应广火做的四杆秤,秤杆的材料都是非常名贵稀有的木料,价格高不说,还很难寻。应广火对材料的要求很高,但应老板很是放心让应广火做秤,因为他相信“钉秤王”的手艺。他们之间没有合约,在应广火看来,这手艺快不得。应广火做的手工秤精美绝伦,应老板的朋友们也想找应广火来做,但他都不敢应承,他知道应广火的脾气。除了收藏应广火的秤,应老板还想把他手工制秤的过程做成光盘保留下来,毕竟会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
做秤的名堂很多,有十三四道:刨杆、下料、打眼,校秤、量步、锥星。民间有个说法叫“五匠合成一个秤师傅”,说的就是做秤是一门需要会“全活”的手艺。
应广火做秤的小作坊就在自家的楼上,一张竹椅被磨得亮亮的,南方的气候溽热,做秤常常要坐上几个小时,椅子是竹条编的,很宽的缝隙,为了便于通风。应广火戴上老花镜,用缝衣针做成的手工钻在打磨好的秤杆上刻秤花。做秤的名堂很多,有十三四道:刨杆、下料、打眼,校秤、量步、锥星。民间有个说法叫“五匠合成一个秤师傅”,说的就是做秤是一门需要会“全活”的手艺。磨秤杆是木匠活,做秤钩和钮兜是铁匠和铜匠活。制秤毫是麻匠的手艺,最关键的刻秤花,也就是锥星则需要金匠的精准。而这“五匠”在应广火漫长的制秤生涯里,已经锤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了。做秤的心思都在秤星上,应广火先把画好的秤花印在秤杆上,然后拿着铅笔样的小钻,根据花样的走势,钻出一个个间距细密的小洞,连缀起来就有了“荷仙姑”的模样,接下来就是金丝镶嵌了,这是最考验手艺的环节,材料贵是一方面,最紧要的是把细细的金丝准确地插进小孔,再用刀片平滑着切断它,留下一个个的星点,然后用小锤轻轻敲实,这个动作要重复几百次。而要在光滑的弧状杆面上完成如此精致的手工活,没有三五十年的功力是根本做不到的。秤花本是称斤两用的,但在应广火做的秤上却有了更多的妆饰意义,应广火设计的秤花有几十种,水浒、八仙、三国、十二生肖等,都是他多年积攒起来的。一枚秤花做好了,应广火摘下老花镜,用手摩挲着秤花,金丝在深褚色的秤面上闪烁着,星点的光晕有着妥帖的精巧,应广火的神情里有点满足。为了拍摄刻秤花的细节,同行的摄影师要求应广火再做个镶嵌金丝的动作,应广火又拿起了桌子上的钻头,一旁站着的儿子大概怕他累了,就小声提醒他,不用真的做,摆个姿势就好了。没想到,他突然发起火来,冲着儿子大声地嚷了起来,应广火生气了,他认为儿子在说他老了,做不动了。这让儿子有些委屈,站着不再说话。
就在去年,应广火前后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造出了一杆称重达800公斤的大秤,秤杆的长度超过了目前最长木杆秤吉尼斯记录
应广火设计的秤花有几十种,水浒、八仙、三国、生肖等,都是他多年积攒起来的。
这辈子做了多少秤,应广火已经记不清楚了。虽然经他手的秤都没有他的名章,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出哪杆秤是自己做的。
对于真正的手艺人,那过了心做成的秤,自是能“称心”的。
历史
在中国,木杆秤是最早使用的计量器具,中国使用木杆秤大约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木杆秤的创始和发展与我国古代社会经济发展、度量衡的发展,以及掌握并运用杠杆原理紧密相关。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的祖先就运用杠杆原理发明了木杆秤,当时的秤一斤约为现在的半市斤。传说秤的计量单位是鲁班根据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制定的,十三颗星为十三两作为一斤。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十三颗一斤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人间的“福禄寿”三星,就成了十六颗星,此后,秦始皇将十六两定为一斤,统一了度量衡。到了唐朝秤又有了细化,“两”以下定为“钱”、“分”、“厘”等,这个体制沿用将近1000多年。直到70年代为与国际接轨,两以下的钱、分厘改为克,90年代又取消市斤制,改为公斤制。在民国以前,浙江永康市饿二头村150多户人家几乎全部制作木杆秤,随着近代西方的磅秤、台秤和弹簧秤传入我国,特别是电子秤广泛应用于商业计量后,对素有“衡器之乡”之称的浙江永康生产杆秤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木杆秤的生产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出现了萧条的状态。
资料来源:《民生七十二行》
最后的打铁匠
舟山镇山坞村的清晨是被铁锤的敲击声唤醒的。日复一日了八年。
俞世仓的铁匠铺就在把着村口不远的地方,一间简陋的泥瓦房里,刚升起的炉火还不是燃得太旺,他呼呼地拉起了风箱,火苗渐渐地跳跃起来。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雨,湿冷的感觉好像能浸到骨头里。炉火旺起来的铁匠铺里,变得温暖了些,俞世仓站在大门口望了望外面的天,回身拿起一块做镰刀的胚料放到火塘里。
安静的山居生活大概只是在诗人的眼里才会幻化成“诗意的栖居”,对俞世仓来说,这样的生活里只有无边的寂寞。
后来,徒弟也走了,去了集镇上帮人做生意。
俞世仓拿起火钳,从炉火中夹出已经烧得红通通的铁块,放在铁墩上,一只手抡着铁锤有节奏地敲击,另一只手挪动着铁块的位置,很快,刚刚还方方正正的铁块渐渐就有了弯镰的模样,他停下手,虽说门外还是阴雨连绵,但俞世仓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炉火映得他的脸有些泛红。他一欠身坐在了椅子上。走南闯北打了30多年的铁,他不知道,也从没想过铁匠铺之外的世界,岁月仿佛是停滞了,惟一让他感受到时光脚步的是,自己身体的衰老,虽说还不到50岁的年纪,但打铁是个体力活,早年间颠沛流离的生活过早地消耗了他的健康,打上一会儿就要歇上几歇。
过去,在舟山镇像俞世仓这样以打铁为生的有1000多人,现在还不到20人,原来一起走南闯北的同行们大多都改了行,流水线锻造出的农具更是挤占了手工打铁人的市场,这让俞世仓的心情有些黯淡。而惟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因为他打制的镰刀更耐用,刀刃更锋利,所以四里八乡的人还会不时的来找他,上海、温州的商人们也跑来找他订购,这才使他还不至于马上失业,但日子也是勉强维持罢了。一把镰刀除去成本,利润也就几块钱,一年下来也就万把块钱的赚头。为了生计,俞世仓凌晨三点开锤,下午五点收工。除了吃饭,他一刻也不离开铁匠铺,满打满算一天也只能打20把镰刀。后来,同村的表哥心疼他,就借了他5000块钱买了气锤。省了力气,但表哥的钱终归是要还的。
天早就大亮了,打好的镰刀还热着,等着开刃。俞世仓转身出了打铁铺,走两步就回到了自己睡觉的屋子,他要给自己弄点吃的。缺少女人的家总显得有些凄惨。俞世仓曾经有过老婆,但山里的日子太寂寞了,女人走了,留下一个女儿也嫁了人,一年到头才回来来看他一次。安静的山居生活大概只是在诗人的眼里才会幻化成“诗意的栖居”,对俞世仓来说,这样的生活里只有无边的寂寞。
走南闯北打了30多年的铁,他不知道,也从没想过铁匠铺之外的世界。
“我不会干别的。”
“如果有一天你打不动了,怎么办?”
“不知道。”
对最后一个打铁匠俞世仓来说,这样的传承和坚守多少有些无奈。
历史
永康打铁业相传始于唐代,鼎盛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相传在唐代,就有人招募铁匠打制菜刀、剪刀和锄头,设铺出售。到了元代,永康的铁锁成为贡品。清代,永康铁匠已能生产制造火枪用的无缝枪管。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永康打铁业达到鼎盛时期,上万铁匠挑着铁墩、火炉和风箱等,行走在大江南北,打制农具、手工工具、生活用具。有的还走出国门,让永康制造的刃器,名扬世界。而随着工业文明的到来,民间生活用品多数开始工厂化生产,因此,打铁的行当每况愈下,生产弱化,仅有些技艺精湛的老铁匠还爱苦苦支撑,锻造些传统的锄头、砍刀之类的铁器。尚传统的纯手工制作铁器已经逐渐萎缩。
资料来源:《民生七十二行》
编辑手记
不光是在浙江,就是在全国,永康都算得上是个富庶之地,总觉得要在这些经济飞速发展的地界寻些慢工夫的老手艺并不是明智之选,而当我真正走进永康的乡间,才发现,在这个自古就有着“百工之乡”美誉的地方,永康的手艺人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恪守着传统,延续着生活,虽然这些挟带着浓厚乡土气息的技艺在工业文明的挤压下,已经渐渐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但心灵手巧的匠人们依旧试图在这个时代为后人留下些记忆的碎片,对于一个脚步越来越快的时代来说,这该是留给这个世界最好的礼物吧。
但这样的慰籍在强大的时代面前多少显得有些脆弱,紫檀木打磨的杆秤成了收藏者手中的“把玩”,失了地气的手艺人终究还是站在那儿成了生活的背景;打铁的俞世仓为了生存的“坚守”多少让炉火中淬炼的镰刀有着些悲怆的意味,这些本应在生活中萌生的手艺在这个与时俱进的时代里,成了有闲人对过往的一点惦念,现代人热衷怀旧的脚本。工业文明在带来可以复制的效率的同时,也消弭了技艺中“生活的况味”,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没人知道在这个拼命赶路的时代里还有多少老手艺会消失,而这样的担忧在讲求效率与规模的今天变得有点不合时宜,这多少会让人有点伤感。
站在俞世仓的铁匠铺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对这些靠土地滋养的手艺人来说,文明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一场灾难呢?我没有答案,在这行将消失的人群和手艺间隙中,我们能做的只有记录。
本版文字/本报记者 张瑾
图片/黄贞贞(浙江省金华永康支行)
特别鸣谢:浙江省金华分行/浙江省金华永康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