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无论古代的诺邓,还是现在的诺邓,无论是火腿,还是科举,无论是传统,还是文明,无论是繁荣,还是萧条,都因盐而起。
《舌尖上的中国》火了诺邓的火腿,黄桂生又开始了请工熬盐的营生。
做为盐马古道上的名镇,诺邓是一个典型的山村,据万历《云南通志》载:“汉代,云南有两盐井,安宁井和云龙井。”据考证,汉代的云龙井就是诺邓井。诺邓盐井已经有2300多年的历史。明朝在全国设立7个盐课提举司,诺邓就有一个,这可是朝廷的五品官。1483年,朝廷任命福建人黄孟通为盐课提举司,来到诺邓,任职九年,后来没有人来接替他,他本人因年岁过大,告老还乡,留下孙子黄本清继续打理盐务,黄本清的后人就与当地人通婚,传下了一支诺邓黄姓人。
盐出深山
■ 本报特约记者 公孙欠谀
一
黄桂生家两口热腾腾的熬盐大锅就架在诺邓村口,离古盐井不到50米,特殊的地理位置让他家取卤水显得很方便。诺邓村会熬盐的人家很多,但现在也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在做,原因是诺邓村依山而建,很多人家因山路远,坡度大,取卤不便而放弃。
现在熬盐的人家不多了,黄桂生的说法是:诺邓盐主要是用来腌制火腿和腊味的,多数人家不需要太多。他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原先,黄桂生家也不大量地熬盐,自从《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全世界都知道了那个享受“大自然的馈赠”,带着儿子腌火腿的黄桂生。老黄说:“原来一年我们家也就腌400到500只火腿,电视片播了以后,现在一年要腌1000多只,光是自己的饭馆就要大约1000只,剩的几百只出售,但还是供不上,客人来的多了,比原来要多三倍。一只火腿三斤盐,盐的需要量大了,就请工开始熬盐。”
杨廷安是诺邓国营盐厂最后一批工人,1975年盐厂停业时,他离开工厂回家务农,现在他和另外一名工人在帮黄桂生熬盐。在作坊里,他一边翻着锅里白花花的盐,一边说,熬盐成本很高,每天只能熬三锅,要用大量的柴火,人还得24小时看着,很辛苦。
同样熬盐的杨寿祥,儿子早年在外打工,谈了对象,是个红河女孩,后来结婚了,小两口就回到诺邓来。儿媳说:“我原来是在酒店里搞管理的,五年前结婚,两年前回来,就没有再回去了,留下来帮帮老人。”这个有明显城里人特征的女人,经过两年的熬盐,也成了一个老盐工,她说:“我们吃的盐全是自己熬的,虽然诺邓的盐不含碘,但不要担心,碘的摄取渠道很多,很多食物里都有碘,多吃点海带什么的就行了,不一定要依靠盐,诺邓人祖祖辈辈就吃这个盐,也没有谁得大脖子病(甲状腺肿大)。”她还说,谁有个头疼脑热的,用盐在火上烧一下,淬水喝下,可以缓解病痛。
二
实际上,诺邓的火腿比盐有名。
一位早年就离开诺邓,现在来杨寿祥家走亲戚的73岁老人说:“诺邓火腿好,是因为盐好、肉好、工艺好、生产环境好。” 诺邓火腿还有一个特点:可以生熟两吃,腌制两年以上的火腿中心部分可以不加烹制,直接切片生吃,这让诺邓火腿显得更加神秘。
诺邓所有的人家都会腌火腿、灌血肠,每年冬春季节,全村都开始忙活起来,杀猪、选肉、熬盐、腌火腿,像黄桂生这样的人家要做上千只,少的人家也要做几十只,挂在粱上,自然风干,这些火腿就是一家子这一年的荤菜。现在除了自己吃,还要卖掉一些,电视片帮了忙,诺邓的火腿卖得很快,价格涨了起来。黄桂生家的火腿分年份挂在两间大屋里,他轻描淡写地说:“消耗了一些,大概还有几百只吧!”接着老黄又说:“片子播了,诺邓火腿火了!也带动村里的其他人家受益了,大家多少都增加了一些收入。有人一次就从我家买走了1028斤火腿,后来在淘宝上卖,还说是有我儿子的授权。我们认真地和他交涉了,各做各的生意,我们从不授权谁来经营。”
打开老黄家存放火腿的屋子,老黄招呼大家:“赶快进来,当心苍蝇!”说完立即把门关上。屋子的门窗和屋顶上都安有纱网,这样既通风又可以调节干湿度,还可以防蚊蝇和老鼠。为了防盗防鼠,老黄还在屋里装了红外线报警器。前几天,有老鼠咬坏纱窗进来,在几只火腿上啃了个洞,报警器居然没有发现,这让老黄又心疼又恼火,他盯着报警器仔细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咋个说了,应该要响的哦!”
各家腌制火腿的办法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选用诺邓当地产的盐,虽然对诺邓盐的解读各有各的说法,但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没有这个盐,又哪来的这个火腿?
现在,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老黄家的饭馆吃饭,买火腿,家里的人都在忙活,老黄一般不插手接待客人,他带着小孙女,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抽烟,教孩子画画。有人问他:“你真是那个含着一口白酒往火腿上喷的人吗?”老黄淡定地回答:“就是我。”“能不能不用嘴去喷,那样不卫生,用什么工具替代?”“那是祖上传下的技艺,多少年来就是这个样子了。”回答依然淡定,张开嘴一笑,露出缺损的门牙。
三
诺邓村里所有黄姓人家都同宗。
“我是黄孟通的第十九代孙!”在诺邓开办家庭博物馆黄永寿这样说,他说话声音很高,语速很快,每一句话的最末一个字,都会提高尾音。每当有人来参观,他的话语里就带着些许激动。他收藏了诺邓黄氏的家谱,这是他的骄傲。让他骄傲的还有他的爷爷黄遐昌,黄遐昌是诺邓井有名的盐产业大户,家里宝贝比较多,比较完整,2007年,大理州决定在他家以家庭为单位建立“家庭生态博物馆”,这在全国尚属首例,博物馆由黄遐昌的孙子黄永寿来管理。
博物馆里就收藏了250多件藏品,有石磨、马鞍、马铃、雕版、泥塑、书画等,在大门后面,还有一只背卤的水桶,早年的生活器具现在也作为文物拿来展示。央视4套《远方的家》摄制组也专门采访了黄永寿和他的博物馆,他依然用很高的声音介绍了诺邓,也介绍了祖先。在他家堂屋里,他说:“我家有两件宝贝。请抬头看,竹编的顶棚上有一个“福”字,这不是印上去的,也不是写上去的,是编在顶棚上的。”抬头一看,果然,一个很大的“福”字紧紧地编织在顶棚上,变换着角度,它还能够变换明暗,不能不让人叫绝。黄永寿说,这些竹篾都是用蚕丝水煮过的,不腐不蠹。“还有一件,大家请随我来!”他打开墙上的的一个小龛,里面存放了一个青花龙瓶。“这是乾隆年间的东西,早年有人给了20万,那时家里穷,孩子上学,我都没卖,这是家传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卖。”这就是传承。
除了黄姓家族,从元代开始,就有很多省的移民来到诺邓定居下来,他们或因经商或因仕宦,最终的原因都是因为“盐”。所以,现在诺邓的居民虽然都是诺邓人,基本上都是白族,但他们有着不同的祖籍,福建、四川、湖南、湖北浙江、山东、广东……
四
早年,诺邓整个村子所有的活动都围绕“盐”来进行,村里现在还保留着龙王庙,但这里的龙王和其他地方的龙王不一样,其他地方的龙王是管“下雨”的,诺邓的龙王是管“不要下雨”的,因为雨水会稀释盐卤,导致卤水含盐量下降。当地人说,旱天卤水出盐率是25%,雨天只有1%,雨天熬盐成本太高,好多人家雨天都会停工。
为了让龙王忘了“下雨”这件事,村民还在龙王庙前搭起了戏台,经常演村戏给龙王看,让他“乐不思雨”。龙王庙的正堂对联是“井养不穷资国赋,龙颜有喜利民生”横批:以井养民。几个小女孩正在大殿内跳着皮筋,再看龙王的塑像,龙颜正悦呢。
1975年,诺邓国营盐厂停产了,现在,熬盐的方型大锅还整齐地摆放在当年的“盐局”里,老人说,这是国有财产,也是历史见证,谁也不能动。“盐局”现在是村里的老年人协会,也是村里集会的场所,谁家有个红事白事,要摆几桌,都在这里。
因“盐”而兴的诺邓,富足的生活加速了多民族的文化融合,在科举史上,也有着辉煌,仅有史可查的明清两代就有“二进士、五举人、贡爷五十八、秀才四百零”。其中,清代云龙县一共出过3名举人,2人就出自诺邓。黄姓的人家中也出过“祖孙进士”和“父子举人”。诺邓拥有中国唯一的村级孔庙,据说这是经过特批的,塑的是布衣孔子,塑像的泥土都是从山东曲阜孔子故里运来的。玉皇阁和孔庙前面的“棂星门”上还题有“腾蛟、起凤”四个大字,在一个滇西山村,这是非常罕见的。
诺邓人很注重教育,到处都是“咬文嚼字”的人。杨廷安,这个诺邓国营盐厂最后的工人,很在意别人写他的名字,他手里握着盐瓢,把头撇过来看了看说,有记者把我的名字写成“杨庭安”,我是“朝廷的廷”,不是“家庭的庭。”
当年,诺邓的盐从这里出发,由马帮向东运往大理、昆明,直到内地;向南运往保山、腾冲,向西运往六库、片马、缅甸,向北运往兰坪、丽江、西藏。在古代盐马古道上,诺邓不仅是一个盐产地,而且还是一个贸易、交通枢纽,商品在这里实现了交换,文化和习俗也实现了融合。天南地北的人带来了各不相同的信仰和习俗,诺邓既有白族的本主崇拜,又同时信奉佛教和道教。在宗教活动和庙宇建筑上,这种融合体现得更为直观,村里现在还有玉皇阁庙宇建筑群、文庙、武庙、香山寺、古岭寺、云崇寺、观音寺、王母寺、龙王庙,以及文昌宫、三崇庙、城隍庙、魁星阁、财神殿、关帝庙等20余处遗址。村里还保留着大量的白族古代民居建筑,主要是清代和民国的,少数是明朝的,“四合院五天井”、“三坊一照壁”、“一正两耳”、“一正一耳”、“袖珍一颗印”等。
因为没有留下太多的史料,诺邓很多古迹和现象仍然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比如:玉皇阁大殿上面的藻井上绘着“二十八星宿图”里为什么有“凤首龙身”的图案?大殿前面石狮子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小狮子不在母狮的抓前,而在背上?
五
从汉起,到唐宋元明清,再到民国,诺邓因“盐”经历了一次次繁荣,后来因为海盐的兴起,诺邓萧条了,原来大量的煮盐“灶户”开始转向从事其他行业,由于村子依山而建,整个村子高差有500米,基本上没有平地,耕地非常少,而且都是山坡地。诺邓人从来都是从事商业和煮盐,要靠种田来解决生活,几乎是不可能。一些人离开了,搬迁到云龙县其他耕地较多的乡村,诺邓村的人越来越少,只留下一些不愿意离开的老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年轻人大量地外出求学、打工,诺邓再次出现人口外流。村口的古盐井也破败不堪,没有人再去关注它,偶尔会有几只牛羊在这里舔食残垣断壁上白色的渗盐。
近几年,云龙县发展非常快,有眼光的人开始关注这块风水宝地,县人大主任字云飞说:“这几年,我光是去诺邓就不下200次,带人去看,给人介绍,要让大家了解诺邓,了解云龙。自己也去看,要搞好保护,搞好发展”。2005年,县城所在地也由“石门镇”与附近的“果郎乡”合并,更名为“诺邓镇”。诺邓村也被称为“千年白族村”,被云南省政府授予“历史文化名村”称号。
2011年,《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很多媒体都来了,香港、韩国的电视台也来了,黄桂生说:“客人也多了,经常收到世界各地寄来的书籍、报纸、光碟,都是报道我们的。”留意一下,他们家拍专题片时的旧房也变成了新屋。《远方的家》来了,黄永寿把家庭博物馆二楼的“女儿房”改成了客房,供客人住宿,100块钱住一晚。来参观“家庭生态博物馆”的人,每人要出5元钱,黄永寿强调:这是大理州博物馆定的价格,叫参观费,从博物馆开办到现在,价格都没有调整过。杨寿祥在外打工的儿子和红河儿媳也回来了,专心在家里熬盐,不再出去。他们家出品的盐坨上还分别打上了“诺”、“邓”两个字,看似一个纪念品的标志,其实,要买的话,“诺”、“邓”是一组的,至少要买两坨。诺邓人里里外外的精明一不小心就显露出来。
现在,村口的古盐井外面也建起了漂亮的仿古房子,把古井保护起来,村里的人说:“这里要建盐博物馆,包括盐井后面的戏台、龙王庙、盐局等建筑都要进行保护性的修葺……”显然,诺邓因“盐”而起的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
无论古代的诺邓,还是现在的诺邓,无论是火腿,还是科举,无论是传统,还是文明,无论是繁荣,还是萧条,都因盐而起。诺邓村外山脚下的河道上有一个由江水长期冲刷而成的“天然太极锁水图”自然奇观,这也是当地人认为是诺邓得益于自然厚爱的天意。
院子的一角,黄桂生依然坐在那儿抽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孙女在一旁催促说:“阿爷,快点,把熊猫的眼睛画上,还有它要吃竹子,在这儿画棵竹子……”
生活的咸味
盐出深山。“味醇滇南无双卤,体洁迤西第一泉”,说的就是诺邓井出的盐,晶莹纯净,有滋有味,而正宗的诺邓火腿必须是用诺邓井的卤熬制出来的盐,这是上古传下来的天衣无缝的搭配,没得商量。作为盐马古道上的名镇,诺邓人用自己拙朴的智慧小心翼翼地经营了几千年,昔年盐邑的气息,被尘封在古老的盐井里,井壁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渗盐氤氲着,流淌的分明是诺邓人五味杂陈的生活。
你得承认,生活充满了偶然。诺邓人黄桂生熬了一辈子盐,腌了一辈子火腿,却没承想如今熬出了名堂,自从《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全世界都知道了那个享受“大自然的馈赠”,带着儿子腌火腿的黄桂生,现在,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老黄的饭馆吃饭、买火腿。本是平淡无奇山坳中的一段琐碎生活,如今在都市人的舌尖上,却成就了别有一番滋味的传奇。生活嘛,百转千回中,总有逃不过的命数。
如今,诺邓村的人越来越少了,只留下了一些愿此终老的老人家。但在慕名而来的外乡人的眼里,盐带来的繁荣,又让人觉得诺邓老得刚刚好,历史沉淀,滤出一些成熟、新鲜的念想,就像那个又折转回来继续熬盐的红河儿媳,是牵绊着什么样的梦想吗?也许只是诺邓的盐味吧。
咸咸的,余味却带着点甜,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