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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

发布时间:2014-09-24

 

 

 

 

 

 

 

邳州玉雕协会的前辈们。(左三)为汪如棉。

 

玉雕流年

    (一)

    邳州,雨稀稀拉拉下着。

    在邳州玉雕商城一家商店里,汪如棉如约而至:1.80米的个儿头,圆领大白背心,米色短裤,还挂着泥水的黑色布鞋,是5060年代出生老头儿们的标配行头。见他进来,屋里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玉雕协会前辈纷纷起身,笑迎:老会长来了!今年67岁的汪如棉此前是邳州玉雕协会会长,2004年就缷任了,可行内的人仍一口一个老会长地叫着。在别人眼里,这个年纪应该颐养天年了,可他闲不住,除非两眼一闭,否则邳州玉雕的事他都要过过心

    “前些日子老会长雕的玉佛宝塔,卖了230万美金!一前辈脸上既有恭维也有羡慕。不说这个了!汪如棉的手在空中一滑,打断。另一前辈打趣问他有钱了是不是买房买车,一听这,他的声调明显提高了:我对钱、对奢侈品、对车房都不感兴趣,从来不羡慕谁有多少钱,我对厂长、院长、协会会长这些名号也不感兴趣,我只羡慕谁的技术好,又有创新了。又一前辈应和着:他一辈子就喜欢研究个玉,一雕刻就不吃不睡,40年一直这样。

    (二)

    1966年,汪如棉高中毕业。文革开始。上大学的机会中断。68年到73年在中学当了五年美术教员。为响应周恩来总理为国家多赚取外汇的号召,邳州玉雕厂筹建。邳州这个地方有文化底蕴,58年是全国著名的农民壁画县,有美术功底的人挺多的。那一年,包括汪如棉在内的9个人组建了邳州玉雕厂,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农民画家,在扬州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玉雕厂就建了起来。7310月,23岁的汪如棉正式进了邳州玉雕厂,在车间当工人。

    “工人、设计、技术科长、销售科长、厂长,全干过。汪如棉说他最喜欢雕刻,最享受的时刻是脑子里琢磨那块料能做成什么,废料如何巧色。几十年做了多少东西已经记不得了,最满意的作品是1970年雕的汉代玉鼎。那时黄色(题材)不能做,封建迷信不能做,但貔貅、瑞兽可以做,现在自由了,什么活儿都能做,什么话都能说,当时说多了要倒霉的。

    汪如棉回忆起自己40年的玉雕岁月,感触挺多,做玉雕这行非常辛苦,每天坐8-10个小时,眼睛累,颈椎常出毛病。挣的还少,刚进厂的第一年每月工资是13块,福利就是一包洗衣粉、一条毛巾、一块钱的洗理费……”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很难坚持下来,一块进厂的很多人都走了,像汪如棉这样坚持40年下来的至今不超过六七人。看着身边的奇传云、刘安,汪如棉有点伤感,两人已经去世了,剩下的都是腕儿。

    这话不假,当年,汪如棉带着奇传云、刘安他们到全国各地参加比赛,获过各种奖项,各个身上都有绝活儿。

    1988年邳州玉雕厂改制,厂子解散了,工人都回了家。作为厂长的汪如棉的心情甭提多复杂了,压力大,总感觉自己对厂子、对200名工人有责任。原来是国家统购统销,玉雕厂做的活儿都由省进出口公司统一收购,然后拿到港澳台为国家赚外汇,后来市场放开了,国家不再收了,只能自己找市场。好在汪如棉干过销售,他相信师傅们的活儿好,不信没人要。于是他带着大伙儿往深圳跑,那儿离香港近,可直接把货卖给香港老板,没想到,人家出的价儿比外贸公司的高三倍!心里那个乐啊!感觉带着大伙儿有奔头。那时他们做的都是仿明清的东西。记得91年他们带着东西去香港,过境检查时人家说他们带的是文物,不能出去。汪如棉急着辩解,那不是文物,不信你们把专家请来。结果专家真来了,鉴定后说是真的。可把大伙儿急坏了,这可是要坐牢的。汪如棉集中生智,说这是我做的,说着拿起来就往地上摔,一看,沁的只是表皮。明天我再拿一件来给你。

    (三)

    汪如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了一辈子玉雕,获奖作品无数,当厂长、院长、会长都没出名,却因邳州玉凳造假事件扬了名。

    至今汪如棉都不爱提这事,一听记者来访还警觉着呢。两年前他接受了太多记者的采访,电话打爆了,都问他拍出2亿多的汉代玉凳是怎么回事,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有一拨央视记者揣着录音笔来邳州找他,一开始没有暴露身份,问玉凳是不是邳州人造的,他说,这是事实啊,这下可暴露了。他对央视记者说:在向阳村,我曾先后多次被请去做指导,包括造型、图案设计,玉凳用的是辽宁黄玉,生产了1年时间,2010年初完工,玉凳拍出天价后,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其实只要是行内人士都能认出真假。但汪如棉至今不认为邳州人做错了什么:玉凳原料花了180万,被河北人230万买走,邳州人赚的是工钱,是按工艺品收的钱,人家转手卖高价,跟我们有啥关系?!说起这事,汪如棉的声调又提高了,为这,邳州出了名,我也出名了,我可不喜欢这样的出名!说这话时,手在空中用力一挥,仿佛为他的气愤、辩解助一臂之力。

    仿古玉凳事件真刺激了汪如棉,邳州不能因造假出名啊!人家一说上海就是精品,一说河南就是一个烂,而一说邳州就是仿古造假,这样下去行业就毁了!他回忆,80年代末,就是邳州玉器厂解散那会儿,民间已经有一大批人掌握了仿古技术,而高仿玉器出现在1995年前后,基本上都是根据真品进行仿造,原料有卡瓦石、青海白料和黄料,后来逐渐出现有人跑老件,就是把仿制品当成真品出售,从中获取暴利。如今,邳州玉器行业从业人员超过5万人,每天仅岫玉雕料消耗就超过100吨,生产各类大小玉雕毛坯5000多件,约有3000多加工户散落在城乡各地,从事玉石原材料经销、玉雕设计加工、贸易等相关行业。做精品的也就有2000人,仿古件做好的不超过10人。

    2012年,汪如棉给市委市政府写了一封信,在网上传开了。我在玉雕战线奋斗一生,酷爱玉雕事业,更爱奋斗在一线的玉雕人,是他们用智慧和汗水创造了今天江苏省邳州玉雕业的辉煌。信的开头有些官样,但情却是真的。信中说,邳州玉雕业有着庞大的从业人群、高超的技术,但长期以来邳州玉雕都是以加工毛坯半成品为主,然后卖给安徽蚌埠人做成品销往全球。同时因规模小、区域散、经营乱、效益低的问题,没有形成一个集中统一的加工基地和交易平台。政府应该出台政策加以引导,现在常在有外的有1万多人,这些人才都流失了。目前邳州玉雕产业的年产值大概有二三十亿,但如果政府不支持就是一盘散沙,基本上不会创造税收。

    (四)

    雨停了。原本清静的玉雕商城显得更加宁静。

    汪如棉背着手,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街巷中。这些日子,他跟玉雕协会现任会长们,正琢磨着办培训班,提高玉雕人员的素质,人不行,咋能雕出好件?!

    看来,67岁的汪如棉一时还闲不下来。

 

 

 

年轻一代的玉雕师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设计师。

 

闫楠和薛飞的故事

    “我的理想……”22岁的邳州女孩闫楠抿着嘴,即使不笑,脸上两只酒窝也显出笑模样。憋了几秒才费劲地说:当设计师。

    坐在对面的是薛飞,我的理想是当设计师!由于切割玉石的声音太过嘈杂、刺耳,虽然近在咫尺,但薛飞根本听不到闫楠在跟我讲什么。他时而抬头,看着闫楠笑。

    这里是位于邳州老城区运河镇的李口村,是邳州生产玉器的重要村镇,村里挨家挨户都是做玉器的,基本是前店后作坊。闫楠和薛飞正在工作的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屋子中间对摆4台苏州产的高速玉石雕刻机,靠门边还挨墙摆着两台,6台机器配上6个凳子,人进出都要侧着身子。房屋的犄角旮旯挂满了蜘蛛网,屋顶吊着的一个老式电扇慢悠悠地转着,自打我们进屋电机切割玉石尖利又刺耳的声音就没断过,要说话基本靠喊。这个车间还连着一间3-4平方米的里间,一位30多岁的设计师的面前堆满切割成块的料,料上用铅笔划好图案。

    闫楠、薛飞的理想就是像他一样成为设计师。

    闫楠的家就在附近,10分钟的路,每天走着上班,每周休息一天。她是家里的老大,一个弟弟正在上学。她读到初中,不想读了,家长说小女孩没有本钱,又不会做生意,学门玉雕手艺挺好的,就托亲戚介绍来这里当学徒,已经跟师傅学了五年。

    在邳州,像她这样学玉雕的年轻人有近五万人,但女孩子不多。

    一开始学徒那会儿,闫楠坐不住,干一会儿就想站起来,但严厉的师傅说,坐不住就不要干这行。后来慢慢就坐住了,现在每天坐8个小时也不累了。

    “你为什么学这个?我问。喜欢呗,我喜欢传统文化,玉雕是中国传统文化。

    “那你知道香炉的故事吗?我指着她正在做仿古香炉问。

    “……”闫楠答不上来。

    说着话儿,闫楠一直没停下手里的活,她身子向前倾着,一个青海料的仿古香炉在她手里熟练地转来转去,在雕刻机钻头刺刺的响声中不断换着角度,同时反复用水冲刷。这是她每天都要重复的动作。

    闫楠告诉我,她每月可以挣3000多块,老板生意好还额外发奖金。她对自己的收入比较满意,她觉得这个学历在邳州其他行业挣不了这么多。

    “假如以后玉雕行业不景气,挣的钱养活不了自己,或者将来结了婚,还会做下去吗?

    她沉默了几秒钟,将来我想学设计。现在先挣钱,然后去学绘画。她说,这行是无止境的,有的人学几年就差不多了,而有的人学了一辈子也不成。

    今年30岁、1.83米的薛飞戴着耳机,近300斤的身子重重堆放在凳子上。他也是邳州人,城镇户口,干这行也有五年的光景了。本来考上了大学的运动训练专业,因身体超重,实在吃不了苦,一年半就退学了。后经本家叔叔介绍入了这行。

    薛飞坐在玉雕机前,头顶着60瓦的灯泡,各种尺寸不同的钻头摆在手旁,根据图案不同,有时需要换钻头,不断有粉沫溅起来,瞬间又被电风扇吹飞,在屋子里快速旋转。他告诉我正在做的叫大璧,上面刻有精美的谷纹,全部做完要四五天,不到一万的成本,拿到市场能卖两万多,看见自己做的东西摆在明亮的柜台里,特别开心,有成就感。

    薛飞说他是一个内向、细致的人,他的做工也细,他说干这行必须心细,不细也得细。还要坐得住,他一开始坐不住,总想站起来溜达,现在一天坐8小时,他的颈椎不太好。有时心情不好就听听音乐。

    薛飞告诉我,邳州玉雕这行待遇都差不多,月收入3000-4000块,中午管顿饭,单位不上保险,也不裁员。

    他的爱人在单位上班,房也买了,生活还可以。两岁的女儿有时到这里玩,会喊这是玉!这是玉!说到女儿,薛飞的眉宇间有了柔情。

    “你以后往哪方向发展?我问。薛飞指着坐在作坊里间的设计师,我还不敢想。他也是半路出家,从做手艺开始的。我将来也想当设计师。

    “会一直干吗?我又问。手艺学了不干怎么弄?我这么胖还能干啥!顿了一下又说,这行干好了才能挣大钱,所以我一定要干好。

    “我喜欢做这行,并不完全是为了生计。薛飞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

 

 

 

玉殇

    每一块玉,都是一面镜子。一面关照着生活,另一面镌刻着理想。邳州的玉雕师傅们,这些手握刻刀的手艺人,在盛世的喧嚣中,伴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磨声,循着历史的脉络,一点点还原。在简陋的作坊里,生活的现实隐遁在细密温润的谷纹之间,刻刀下流转着远古的想象,惟妙惟肖的器物,仿佛是穿越而来,为通向未来的理想寻找一条模糊、不确定的通路。

    邳州之行,认识了几位玉雕艺人。汪如棉,这个一辈子就喜欢玉、研究玉雕的老人,年轻的时候为了理想义无反顾地飞奔而去,而今,又为了玉雕的未来苦苦坚守,天赋的责任和担当是那代人身上褪不去的烙印。还有闫楠和薛飞,想成为玉雕设计师的年轻人,站在十字路口,张望人生理想,生计的压力、物质的诱惑,对现实的考量成为修正理想方向的坐标,欲望,成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必须抵抗的选择,这是时代的病痛,又能去怪谁呢?

    还记得邳州的那几天一直在下雨,特别难忘,穿着圆领大白背心的汪如棉背着手,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雨后的街巷中,那背影有点落寞。

    如果有一天他走到了那条路的终点,闫楠和薛飞又将会在哪里呢?

    (采访时间:20136月)

 

本版文字/本报记者 薛洁   图片/郝杰(江苏省徐州分行)

特别鸣谢:江苏省徐州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