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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琼:不为人知的传奇故事(上)

发布时间:2016-08-03

年轻时的刘琼

刘琼与狄梵夫妇

刘琼在《国魂》中饰文天祥

 

刘琼:不为人知的传奇故事(上)

 沈寂

    

    刘琼一生主演过二十余部话剧。因为时间较早,大多在三、四十年代间,出生较晚的人恐怕都没能赶得上观看,也不知道。我年轻时爱看话剧,看到过刘琼主演的《海国英雄》《长生殿》《红尘》《蔡松坡》《正气歌》等,印象至深。后来,我才知道刘琼在这几部话剧中,表演古代和近代历史人物的爱国情操,以及突破当年话剧舞台框架的创新精神。我还知道这几部话剧上演时,刘琼和著名导演费穆、吴永刚等在上海沦陷后的抗日意志和不屈力量。《海国英雄》上演时,导演接到恐吓信,《蔡锷》演到第三天,日本军曹到后台闹事,费穆挺身而出。日军曹要立刻停演,费穆回答:观众等待开幕,并要日军曹自己上台宣布。日军曹无奈,只下令明天停演。刘琼担忧。第二天,刘琼到后台,费穆照常演出,刘琼怕日军曹来拘捕费穆。费穆哂笑:我答应明天停演,今天还照样演出。结果日军曹未来。刘琼为费穆无私无畏由衷敬佩。导演费穆在《长生殿》首次以乐队伴奏。《红尘》第一幕,主角在黑暗中上场,到台前,伸手从空中做一个撩开窗帘的手势,一道光亮将舞台照得明亮。《蔡松坡》写蔡与小凤仙的爱情故事,令人惊异地在蔡锷剧中,小凤仙居然不出场,在小凤仙里也不见蔡锷。蔡锷与小凤仙由刘琼与狄梵分头单独演出,精彩绝伦。狄梵埋怨,刘琼称费穆为鬼才。

    刘琼一生主演了七十三部影片。他早期以及在香港拍摄的影片,年轻人大多没看过,也不知道。我自小是影迷。从刘琼的《大路》开始,以后他大部分影片我也都看过。刘琼在上海孤岛沦陷时期主演的影片中,饰演的男主角都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模仿美国好莱坞男演员:主演《一夜风流》《飘》的男演员克拉克·盖博的潇洒、倜傥,和主演《我若为王》《鸳梦重温》的考尔门,具有西方绅士优雅风度的端庄、稳重。亨利·方达的深情、温和。刘琼自谦每部影片的主角只是换一条领带。可是,我看到过《狼山喋血记》《慈母曲》《离恨天》《金银世界》《岳飞精忠报国》,以及抗战胜利后他主演的《忠义之家》等,在角色身上显露出中华民族士大夫气质,都不再是刘琼的定型角色,而是突破他本色演员的表演技巧,获得不同凡响的艺术效果。人们更不知道,在这些影片背后的故事。他既受到赞赏,又遭到非议,是刘琼心灵上难以消失的刺伤。

    刘琼的一生,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是他艺术生涯的黄金时代。没有一位男演员在这战乱年代中,居然因拍片多、成绩斐然而成为影迷的偶像,继金焰之后被称为四十年代电影皇帝。可是你们不知道,在这辉煌的银幕和舞台生涯中,刘琼也受到了误解、流言以至攻击的冷箭,使他表面上自负自得,内心深处却隐忍着委屈和沮丧。

    在刘琼从艺生涯中,曾发生过一件惊动上海滩的社会新闻。刘琼的父亲是辛亥革命的河南名将,也是开国元勋黄兴的同袍,与蒋百器将军是金兰之交。刘琼父亲死后,刘母常去上海萨坡赛路将军府,与邵式军的母亲交往甚密,成为手帕之交。蒋百器的外孙邵式军在沧州饭店举行婚礼,刘琼当男傧相。上海沦陷后,邵式军当上敌伪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公开落水成了大汉奸,一夜暴富,人称金钱豹。那时的刘琼已是有名的电影明星,因不愿主演中日合作的歌颂大东亚共荣的影片,退出电影界,参加费穆的话剧团,主演《长生殿》《红尘》《蔡松坡》,生活艰难,负担过重。不忘旧情的邵式军主动上门请刘琼到外地去当个挂名的税务局长,刘琼谢绝,称自己没有官运,还愿意自讨苦吃,坚守话剧阵地。邵式军收买中国大戏院,给刘琼一个襄理的头衔。刘琼虽然生活拮据,从未向中国大戏院收过一分钱。邵式军见刘琼与狄梵结婚,仍与老母蜗居旧屋,便以关怀老人为名,花二十五条黄金(谣传为七十条)买下哈同花园旁的沧州别墅。刘琼一家从此能安居乐业,供养老母。刘琼在一次会议上听汪精卫演讲,为自己卖国行为辩护,声泪俱下。刘琼散场后就当众调侃:看过汪主席演戏,我们演员都要没饭吃了。有人借此诽谤刘琼:他表面上讽刺汪精卫,暗中却与汉奸邵式军交往、领津贴。刘琼双眉紧皱,又立即轻松地莞尔一笑。因邵式军曾与他交心密谈,抗战胜利后自己何去何从,刘琼希望他弃暗投明,指点方向。刘琼为表示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张善琨组织剧团,他主动提出主演文天祥,张善琨因此被日本宪兵逮捕,剧团解散,刘琼生活更为困难,他极力维持,却为邵式军以后的出路担心。1945年,抗战胜利,汉奸们出逃,邵式军携带百条黄金,突然失踪。军统赶到邵家,人去楼空。我当时是《辛报》特约记者,只报道邵式军潜逃不知下文。我也耳闻,军统特务曾去刘琼处查问,并无结果。一件重大的社会新闻成了神奇莫测的秘闻。谁都不知道刘琼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抗战胜利,万众欢腾,家家户户挂上国旗。有的因重见天日而兴奋,有的因子离妻散、家破人亡而伤感。全上海沉浸在悲欢离合、又哭又笑的感情狂流中。

    刘琼在敌伪时期因他的表演艺术享受荣华而不富贵;然他自己却有几件无法也无从解释的心事。从重庆来的官吏和特务,肯定刘琼曾在伪华影拍戏,又与大汉奸邵式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将他列入附逆影人名单中。他无法答辩而感到委屈,更不能说出邵式军去向只有忍受,然不认错。朋友们知道他内心的苦恼,就借在国民政府官办的中电二厂拍摄由吴永刚亲自编导的《忠义之家》,请刘琼一人饰两角,为他排忧。剧情如下:

    “抗战胜利,华耿斋回忆起八年前的往事,那时孙子大民只有四岁,儿子维刚与同事高中决定上前线报效祖国。邻居是奸商,华家与其素来不和。上海沦陷后,大民的韩籍日语老师朴振东当了敌宪兵队翻译,学生们对他很不屑,朴振东表示,自己仍是一个爱国志士。果然,华耿斋在朴振东的帮助下,才未遭奸商所害。后来,高中得到朴振东的情报,炸毁敌人的军事设施,朴振东却为了掩护他而不幸遇难。胜利后,高中将维刚牺牲的消息告诉大民和华耿斋夫妇。

    刘琼读完剧本,十分激动。剧本里的韩籍老师朴振东就是他敬佩的金焰的身影,对奸商恨之入骨,高中的英勇是自己望尘莫及的楷模。刘琼既饰演有长须的华耿斋,又演华的孙子大民,在同一镜头里出现。高妻由刚从重庆回上海的秦怡饰演。剧终时,孙子将一面国旗呈现给祖父,象征忠义之家的爱国心。观众边看边流眼泪。剧终情未终,在散场时,所有观众都热泪盈眶。

    谁料,这一部洋溢着爱国激情的影片,却有人因维刚在重庆牺牲,高中又是国民党的地下工作者,指责有美化美蒋特务的嫌疑。吴永刚气得拍案怒骂。刘琼一言不发,目光凝重。他不明白,为何忠义之家成了国民党特务的窝。胜利后国民党诬蔑他附逆,左派又指认他美化国民党。最后,他嘴角挂上洒脱的微笑。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应香港永华影业公司的重聘,和妻子狄梵一起,带了女儿去香港,主演古装戏《国魂》。

    香港永华公司创办人李祖永,是历史学教授,资金多,气魄大,盖造了亚洲规模最大的制片厂,想在中国电影界称霸,他的永华要成为中国电影帝国。他聘请中国著名编、导、演,由曾是伪华影的制片人张善琨为顾问。张善琨为了洗刷自己文化汉奸的污名,曾办剧团公演《正气歌》而遭逮捕。现在,永华要拍片,他就向李祖永竭力推荐吴祖光的《正气歌》,还提出由刘琼主演。《正气歌》是文天祥所写的作品,而文天祥本人可以称得上中国之魂,于是改名《国魂》。

    我看过刘琼在舞台上演出《正气歌》,他不同于石挥以前在辣斐剧场主演的文天祥,当时话剧舞台没有麦克风,石挥不得不声嘶力竭地高声吟咏,激昂慷慨,赢得满场喝彩。刘琼认为文天祥此时此境不可能高昂叫喊,而他本人的嗓音和语调,在影片里、舞台上以至在生活中也是低沉而缓慢。于是当他饰演文天祥端坐在土牢,昂然吟咏《正气歌》时,先是沉默,在思考,在养气。这时全场一片肃静,只听得文天祥从低吟渐渐高哼: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乃是天地间——一股正气!当他吟哦到正气两字时,喷薄而出!声震全场。观众都是在敌人魔爪下挣扎的中国同胞,被台上文天祥的一股正气所震撼,不由得激动泪下,于是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我后来问石挥,他先说:各人各演,又补一句:刘琼从心底里演出了文天祥。

    刘琼到香港主演文天祥,是继续他曾在上海舞台上主演《正气歌》的爱国激情。他在影片中,特别以眼神表达他对敌人迫害的轻蔑,在吟诵《正气歌》时的正色目光,以及临刑时大义凛然,使这部影片成为中国电影的经典之作。

    影片完成于194899日晚9时,香港娱乐大戏院首映。放映前,两盏聚光灯大放光芒,射向猩红的厚绒帷幕,在阵阵热烈掌声中,刘琼身穿白色西服、黑裤,昂立在麦克风前,向观众致辞。全场彩声,这是刘琼从影以来最风光也最感动的时刻,因为他饰演的文天祥,和自己的命运溶化在一起,因为他有过文天祥同样的经历和感受。在异国入侵时,他曾受辱而不屈,还拍摄爱国抗日的影片,他更有使汉奸在最后弃明投暗而自己却蒙受通敌污名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本人是铁骨忠心的中华民族炎黄子孙。他曾享有别人不能得到的名利,因为他有一颗热烈而从不表白的爱国心。

    《国魂》在上海放映,受到观众们赞赏。我看后认为刘琼虽主演过岳飞、蔡锷,然《国魂》是他代表作、成功作,石挥比不过他,他也超越了自己。

    可是,料想不到的是,在上海公映,竟有人在报上公然指责:原作《正气歌》为何改名《国魂》?当时(1948年)正是国共两党爆发内战,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魂飞魄散。《国魂》难道是为国民党招魂?读后感到莫名其妙。南宋末年一位抗元兵而不屈的忠臣文天祥,他的忠魂可歌可泣,怎么在某些人笔下竟变成民国时代国民党的鬼魂?我不知道其中原因,刘琼也不会知道,直到十年后,批判《武训》时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旧时代的英雄,是封建王朝的忠臣。

    刘琼在他辉煌的演剧生涯,遭受过各种攻击,然他始终爱国。在香港主演《国魂》后,他成为香港电影明星领军人物。全国解放,香港爱国人士热烈庆祝。刘琼与李萍倩合作在永华拍摄《方帽子》,因意识不同,永华总经理李祖永竟当众烧毁《方帽子》拷贝。李萍倩和刘琼也就放弃拍片酬金。后受到长城影片公司重聘。在庆祝长城公司成立之日,举行盛典。由刘琼出面,邀请在香港的电影女明星胡蝶、李丽华、陈云裳、白光、袭秋霞、欧阳莎菲、陈娟娟等十位女明星,拍摄团体照,象征大团结。他与李萍倩再度合作,拍摄《豪门孽债》(根据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贵族之家》改编)。他还带领香港爱国影人到广州去慰问解放军,又指导男女明星,在香港扯旗山上用人体拼成五星红旗,表达对新中国的热爱。刘琼这些活动,足以洗刷为败退国民党招魂的污名。他又主持由香港影人以合作社性质自办的五十年代影片公司。第一部影片《火凤凰》,由王为一导演,刘琼与李丽华主演。剧情描写知识分子经过时代洗礼,由后进蜕变为进步。刘琼在自己生活方式上也有所改变,尽力改正高人一等的架子。在摄影场午宴时,他亲自盛饭,与摄制组的场记、剧务、场工等打成一片。

    我到香港后,在舒适的帮助下,为长城影片公司编写《狂风之夜》,五十年代在《火凤凰》之后,缺少合适剧本,准备拍摄短片集锦。舒适向我征稿,我把在上海沦陷时为陈蝶衣主编《春秋》月刊上发表的短篇小说《红灯笼》故事相告:一个受恶霸控制的巫婆,用迷信欺骗病家。而她自己儿子生病,恶霸不许她去请医生,结果儿子被死神夺走生命。她也发疯。舒适当场肯定,要我赶写剧本,我在三天内完成。五天后,舒适接我到刘琼住宿的旅馆里,讨论剧本。

    

    过去,我只在舞台上、银幕里看到刘琼的表演,钦佩他的功架和优雅的表情,可是,舞台上角色的化妆和银幕里灯光下的摄影,使刘琼光彩夺目。这一次,我才有机会近距离见到刘琼本人,发现他非但没有的功架和矜持的表情,在和我交往和私人交谈时,处处显得平和、亲切以至随意,特别是他一双富有情感的眼睛,时不时闪烁出别人所无的智慧和人性心灵,有令人摄服的魅力。

    刘琼住旅馆的,有两间房,普通家具。那天,有五十年代艺委会成员:马国亮、刘琼、舒适、齐闻韶、白沉等五人讨论我的《神》,狄梵为大家送上咖啡。大家略谈几句,都是肯定。只有白沉提出:结束应该是巫婆起来反抗,一致通过。舒适高兴地称赞:从来没有剧本初稿就这么快通过!在我也感到意外。更使人意外的是,刘琼喝一口咖啡,举一下手:我来导演!并诚恳地约我在第二天晚上九龙城一家咖啡馆见面。

    第二天,我匆匆来到那家小咖啡馆,在灯光黯淡中我找到了背向坐在火车座位上的刘琼。我为迟到而致歉,他却亲切地招呼,侍者送来一杯咖啡后,他第一句就说:你写的《神》是我最近读到的最好剧本。接着他缓声缓气地谈他的导演设想。我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似乎看到电影画面。我静静地听着,听到他动听的声音,有时温和,有时忧闷,有时激动的描绘。我忘了自己,仿佛自己也在电影中,直到他阐述完毕,喝咖啡时。我既敬佩又惊异:一贯拍摄华丽的布景、角色是上层高贵人士的刘琼,怎么看中这农村小屋、底层社会里的巫婆、恶霸?刘琼仿佛猜到我的疑问,轻声地真诚相告:我从来没有拍过这样的戏,可是我见过这样的人和事。我非常同情这个巫婆。好像她是自作自受,却是无法摆脱痛苦的命运,是社会害了她,好比我们——”他没有说下去,我理解他的心境。

    我相信,刘琼导演《神》,虽然改变作风,但一定会成功。不料事情又有变化。中国第一本大型画册《良友》的主编马国亮,抗战时去内地,撰写抗日题材的长篇小说。胜利后他与冯亦代、凤子在上海合编《人世间》,我也投稿。五十年代初,他去香港,任长城影片公司编辑,编写《南来雁》,又是五十年代的编委,写了短片《鬼》,导演白沉,点名要刘琼任主角。刘琼只得放弃《神》的导演,以赌鬼的角色,出现在银幕上。《鬼》的故事如下:

    洗衣工人范振兴,因洗衣辛苦辞去工作,希望发财,终日流连赌场,债台高筑。最后竟孤注一掷,将女儿阿玲抵押给人口贩子雷公全。事后,他为把女儿救出火坑,在黑夜拦路误抢了好友王应新之妻阿珍买洗衣机的钱款。阿珍当时也未认清罪犯是何人。但此事却造成王应新对妻子的误解而酿成夫妻失和。对此,范振兴羞愧万分,遂又将钱归还给了阿珍。正当雷公全要将他女儿带走时,见义勇为的王应新将买洗衣机的钱交给雷公全,换取了阿玲的自由。范妻一怒之下带着孩子离家而去。范振兴悔恨交加,最后在王应新帮助下认识到赌博的害处,重新干起了洗衣老本行,玉芳也带着女儿回家。

    刘琼主演赌鬼,从过去演衣冠楚楚的西方绅士、以及讲究仁义道德的中国士大夫,突然变换成一个歪戴帽子,身穿破旧唐装的赌鬼,堕落到出卖亲生女儿,还拦路抢劫这种黑社会中最恶劣的败坏分子,这对刘琼是一个绝大的考验。我先不信他能演好这个反面人物。我在看《神··人》样片时,当我看到《鬼》时,从刘琼违背天良而干坏事,又悔恨交加、自遣自责的出自内心的表情,特别是刘琼的眼神,游荡时空虚,赌博时失神,输钱时茫然,卖女时内疚,发觉抢劫亲人时痛苦,觉悟时羞愧。在一部四十五分钟短片中,随着剧情的发展,表情和眼神变化无穷,令人惊异和钦佩。刘琼真是一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

    接着,他又为原文华影片公司吴性栽主办的香港龙马影片公司由费穆导演的叙述远离祖国的杂技艺人的悲欢离合的《江湖儿女》费心出力。曾与刘琼患难与共的费穆因在1948年在上海文华公司导演《小城之春》受到批评,盖因其愿为国民党殉葬。1950年曾去北京,求见江青(她在费穆导演、与刘琼合演的《狼山喋血记》任角色),希望参加新中国的电影,江青避而不见,嘱吩说:你们这些人还是留在香港好!费穆失望,鼓励朱石麟导演由齐闻韶、白沉编剧,刘琼与韩非主演的《一板之隔》。影片刚开拍,费穆于1951年初因心脏病逝世。追悼会上,领导香港影坛的司马文森读悼词,称费穆为爱国人士。刘琼也致辞。散场时,我见到刘琼眼圈发红,足见他与费穆长期合作,感情深切,而从此失去知己无限悲痛。留港影人也被新中国认为爱国人士而感到欣慰。

    永华公司聘任我为编剧,我连写三个故事,都不录用。李祖永要我改编《林冲》,叮嘱我不要把高俅写成脸谱化的奸臣。永华公司陆续欠薪,累计三个月之久。我代表全体职工,向厂方交涉,不料李祖永将我与副导演杨华开除。摄影师余省三、化妆师陈静波、场记吴佩蓉等六人,与我共进退。我们静坐在门房间,要求发还欠薪。报刊发表消息,香港电影界人士都到永华公司来慰问,并责问李祖永。李祖永迫不得己答应于1952110日付清欠薪。我成了香港头面人物,引起香港当局注意,几乎天天有特务跟踪。1952年元旦,香港爱国电影工作者举行庆祝会,韩非与姜明说相声讽刺永华公司欠薪,以及开除代表事件。在晚宴时,我与李萍倩、刘琼同桌,刘琼特意向我敬酒,轻声忠告:保重。不料,110日早晨,我被香港政府无理驱逐出境。我到深圳过夜,当地负责同志慰问我,并告知:司马文森、齐闻韶、舒适和刘琼夫妇,已于昨夜被驱逐出境。今晨去广州,受到热烈欢迎,称他们为反帝前线的爱国影人。我在深圳过夜,正巧马国亮也在下午被驱逐到此,两人在患难中相见,更见亲热。

    马国亮与我到达广州,刘琼、舒适等到车站迎接,住在招待所。第二天早晨,军管会派干部送我到电报局,要我打长途电话到上海大姐家。大姐告诉我,患脑癌的老母听到我被驱逐的噩耗,一阵惊惶,昏迷不醒而逝世。我痛哭流涕回到招待所,刘琼与舒适劝慰我。他们自己也为对父母未能尽孝而遗憾。

    我们集体去看《白毛女》,散场时刘琼问我观后感,我说这是部歌剧,歌词、歌曲很成功。他听懂我的含义,又自叹自嘲地说一句:我只能演黄世仁了。当时正在放映我编剧的《狂风之夜》,我们去观看,发觉将影片中最感人的租妻情节剪去了。我不明原因,正好歌唱家盛家伦来访,谈到《狂风之夜》,说配合广州市郊土改,很好;剪去租妻,因污辱农民。我听了一惊,舒适摇头,刘琼无奈地看我一眼。告诉我:国内的文艺,必须要为工农兵服务。

    我们离开招待所,搬进竹丝岗陈济棠别墅里。每家一个房间,底层大客房吃饭会客。除了吃饭外各自在房间里。吃饭时,大家见面交谈。齐闻韶以领导身份找我们个别谈话:回上海后,希望干什么。我自知国内电影编辑都是有名的前辈,轮不到我,希望重回出版界。舒适坦然,要求演戏,配角也行。白沉非当导演不可。刘琼与众人不同,他曾是四十年代电影皇帝,香港电影界的领军人物。而国内有赵丹、石挥、金山等,不是党员便是思想进步的著名演员。他相比之下,有自知之明,就回答齐闻韶:听从领导安排。香港进步电影厂要继续拍片,缺少剧本,通过组织要我们支援。我连写两部。《蜜月》由李萍倩导演,因连映一个月赚钱,挽回长城公司的经济危机;《中秋月》由朱石麟导演,韩非、龚秋霞主演,被香港影评家称为新现实主义代表作。1988年评为中国十大名片。舒适编写《八宝圈》投入拍摄。白沉写《法螺大师》,他自吹自擂讲故事,结果未录用。刘琼自称无编剧才能,除吃饭之外,闭门不出。原来他有一件无法释怀的重大心事。后来,狄梵告诉我:当香港警署到他家宣布驱逐时,狄梵提出必须要整理她的婴孩衣服和奶粉。这些都是由保姆负责。警察无奈,只得先带走刘琼,狄梵在旅馆里等待保姆。刘琼由差人和特务先到扯旗山警署办完手续,再到罗湖(这时罗湖通深圳的车道已关闭,不准通行)。在一个边防站内等候。直到半夜狄梵抱着婴孩和包袱来到,再绕道到达深圳,与司马文森等会合。为了此事,齐闻韶曾代表组织向刘琼盘问:在边防站的四个小时里,曾与何人接触?和特务谈些什么?总之,对刘琼很不放心和信任。这种莫须有的怀疑对刘琼是莫大的痛苦,有口难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