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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

发布时间:2017-03-29

 

插画/陈亚茹

 

 

乡愁坐着绿皮火车渐渐走远了,簇拥而来的人们重新填满城市的街道,那些由故乡带来的烟火气让一座座空城再次复苏,迁徒的脚步,一如发芽的种子,春天还是来了。人总是这样,只有离开过家乡,才识故乡味,那一点深埋在味蕾深处的牵挂,经常蛰伏,但总会在某些特别的时刻苏醒过来,回忆的闸门打开,情感倾泻而出。怀念江南刀鱼之鲜美,遍寻沔阳的居家小制,就像晓璇说的那样:食物的意义真的不只是一蔬一饭的温饱。舌尖上,有故乡的气息,有生活的悲欢,有家的温暖,有成长的记忆。

即便只是简单的食材,背后也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往来与故事。

 

 

 

美食最忆是沔阳

■ 吴道勇

天下美食在哪里?

在沔阳!

沔阳又在哪里?

在湖北。

旧制的沔阳,包括今天的仙桃与洪湖两县市,是江汉平原上唯一北接汉水、南达长江的大县。1953年,洪湖设县,以东荆河为界,一分为二,就成了现在这种仙桃与洪湖各靠一江、隔河相望的格局。

天下人看沔阳,看中的是沔阳人的聪明与强悍。其一,她是“九头鸟”的窝,湖北有这样的民谣:“精黄陂,狡孝感,又精又狡是汉川,不怕你精,不怕你狡,三个抵不过一个沔古佬。”诸葛亮是聪明的化身,而他的贤内助就是沔阳女子黄琼女;其二,她是“武当拳”的源,四两拨千斤的击技出自沔阳,谓之“活手”。这里的汉子们身材精壮,上个世纪60年来还基本上村村有武馆,遍地是武师。现在武术退潮,体育兴起,照样名扬天下,巴赛罗那奥运会,沔阳人杨威与廖凯,一个下午共摘取了三枚金牌,把全球人的眼睛都看直了。外地人看沔阳人,从外型上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多如李大双、李小双、杨威、瘳凯这些人的模样。

我记忆沔阳,是舌头替代大脑,一种挥之不去的谗,见水会思盘中鱼,见猪会思甑中肉,就是那些居家小制,也时常勾起季鹰思归的情怀。

沔阳,由河流、湖泊、绿洲拼成的江汉平原腹地,真正的鱼米之乡,《洪湖赤卫队》里“浪打浪”的歌词完全是写实手法,一点都没有夸张。物产丰富,加上聪明的头脑,特别是如同黄琼女这样一些天下顶尖家庭主妇的头脑,使沔阳美食成为天下一绝。

人皆以为穷人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放在沔阳那就错了,我每次回老家就是解谗,亲戚专选穷的走,穷家秘制咸酱小菜别具风味,因为母亲是武汉人,不会料理这些东西。沔阳有“三腌”特别出名。一是腌萝卜。当地盛产的红萝卜,圆而扁,摘去叶,切掉根,外型象柿子,皮似南红,内如白玉。取这种萝卜,大的切丝,小的对剖,晒干后拌盐,佐姜丝蒜瓣,于扣水坛中密封两月,取出后满屋生香。淋香麻油少许,直接端上餐桌,脆脆的。如果想吃辣,再拌点红红的稀辣椒,一口下去,微汗顿出,就人面菜碗相映红了。二是“腌豇豆”。沔阳的青豇豆深绿深绿的,是腌制蔬菜的上品食材。豇豆从地里摘回来,洗净沥干,切成寸段,炮制及所用佐料都与秘制咸萝卜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有红辣椒片一同入坛,出坛时装在盘子里,红配绿,看不够。用同样的方法秘制扁豆也是沔阳人喜好的居家小制之一,方法相同,还可豇豆扁豆同时入坛。三是“腌辣椒”。食材就是红辣椒,洗后直接以滚刀切成片,佐少许姜块,唯腌制不可过久,否则会皮。出坛后浇麻油,又香、又脆、又辣,吃一片汗腺全开,辣得只吐舌头还是止不住筷子。当地人称之为“老虎肉”,晚秋季节,风寒水冷,湖乡汉子们吃下几片后,照样单衣短衫。三腌,吃出了沔阳人的血性与阳刚。

生活贫苦的人家,常年秘制小菜还有“三酱”,这酱制菜的食材主要是刀豆、豇豆和菜瓜,晒到半干后或切成段片、或整体入酱。酱菜的关键是制豆瓣酱。沔阳人先用蚕豆焙熟磨破去壳成瓣,再淋温水置于通风处发酵。这一环很紧要,叫作制豆瓣。如生出黑毛就算坏了作,只好倒掉,只有生出黄胺,才算是上品。豆瓣制好再晒干,入咸凉开水浸泡直接放在太阳下露晒。晒酱需加盖防苍蝇污染生蛆,这盖又要既透光又透气,人们总是用硬竹蔑匝成环绕蜘蛛网盖在酱钵上。在阳光和露气的作用下,经数月而成,再加入红辣椒晒一段时间,辣豆酱就做好了,取食材浸入酱中或阴或晒均可,食材酱透了,似玛瑙,类琥珀,取出来即食,特别开胃,如果吃高粱、大麦等杂粮做成的米饭,用酱菜佐餐胜过任何的菜肴。酱菜,有热量,少营养,吃出了沔阳人的轻瘦与灵巧。

小康人家的家常拿手小菜,有“三炸”“三渣”, 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家,却也百吃不厌。“三炸”是现炒菜,类似红烧,分别是炸豆腐、炸茄子、炸冬瓜。炸豆腐是将豆腐切成一寸见方的片,先用油煎得两面焦黄起皮,再入寻常居家佐料煮至收汁即成,唯一不可少的是稀辣椒,讲究食材搭配的凉热均衡。炸茄子,取大圆茄切成片,做法与炸豆腐相同,起先就象是烙饼,唯一不同的是以青辣椒片相佐。炸冬瓜比较特别,选上粉的老冬瓜去皮 ,切成一寸见方的块,再从背后纵横各切几刀及半,既利于入味,又为了好下筷。这种菜只炸背面,待基本炸至七成熟,加青辣椒片与蒜瓣添水焖制。出锅前加点猪油,吃在嘴里,满口肉香,又比吃东坡肉清淡,所以是“三炸”中的上品。

渣,属于湘西少数民族方言,带有沤的意识,何时传到江汉平原无从考证。渣菜,就是食材加粗颗粒的稻米粉在闭封状态下腌制发酵的菜肴。沔阳“三渣”,称渣肉、渣鱼、渣辣椒,严格细分,其实就两大类,即浑渣与素渣。渣肉渣鱼,据称是陈友谅的发明。元代末年,沔阳渔行老大陈友谅起兵反元,后勤保障过程中,鲜肉鲜鱼遇上阴雨天气没法腌晒成干,用粗米粉加盐切块拌和入坛密封,不仅不腐,且历久弥香。后来他光复沔阳城,见市面萧条,取军供渣肉渣鱼入市,由此而传到民间。怎么做,我说不出来,就知道那“就是我的天堂、我的家乡”,因为我爱吃,母亲放下大家闺秀的架子,从村妇们那里学了制渣。渣肉渣鱼出坛后都是放在热锅里翻烤,经过长时间的密封发酵,食材的油脂被米粉吸收了,烤熟后粉粒晶莹剔透,满口生香,肉片鱼块紧致不腻,嘴要靠肚子管,只要胃里还有空间,嘴就停不下来。同样的佐辅料,鸡块、鸭块都可以渣。渣辣椒,最典型的做法是米粉拌切碎的辣椒,扩大了,就可以加入老藕、茄子、南瓜等,凡瓜果类菜蔬,晒至半干减少些水份后都可以渣,吃在嘴巴里,记忆刻在脑子里。母亲在世时,我每次回家都会为我准备三坛带到浙江,那年她病成人幌子,自知将不久人世,专门让我带妻子回沔阳学“三炸”“三渣”,除了传制肴秘技,还传授了驭夫心语。事后我问妻子老娘说些啥,她告诉我,娘说女人学会了操持炸盘子和渣坛子,“留得住男人的胃,摆得平自己的被”。就是这平常的“三炸”和“三渣”,吃出了沔阳人对家的依恋。

鄂菜的头牌是蒸菜,蒸菜的故乡在沔阳,国人语汇中的“湖北粉蒸肉”是沔阳粉蒸肉的扩大化。“三蒸出一甑”,体现了沔阳人烹饪艺术的最高境界。肉,要选散养一年以上膘肥三指的猪,取五花肉,每片切梳子状,长二寸,厚二分;鱼要选长江、汉江和东荆河三大水系里五斤以上的青鱼、草鱼或者鲤鱼,去头,对剖切块;菜以油冬菜和茼蒿为首选,老藕、芋头次之。辅料是有颗粒感的米粉,新稻米所磨最佳;佐料有小麦酱、米醋、料酒、乳方汁和本地产的生姜、大蒜及香葱。主食材处理停当后,先在米粉里加入盐和除香葱以外的其它佐料,再将肉、鱼、菜分别拌和入容器腌制入味半小时。取杉木匝成的甑,放下竹制的底托,铺一层纯棉纱布,倒入淘好的米,米上铺菜,菜上放肉,肉上叠鱼,用长筷插几个气眼,扣上甑盖放入着了水的铁锅中燃柴开蒸,时间视甑的大小及食材多少等具体情况而定。起甑后,鱼、肉、菜分类入碗钵,再撒上碎葱就上桌了。这三蒸,鱼有肉香,肉有鱼味,菜里吸附了肉鱼的油脂,垫底的米饭里又有混合型清香,吃了这顿饭菜,才真正配得上“口福”一词,“享受”二字。沔阳人如果没了三蒸,如同失魂。我当兵时,不怕流血,就怕过年。过大年,部队的传统是吃水饺,手里端着饺子,心里更想蒸肉,眼泪就往下流。后来我当了指导员,发动“年饭政变”,废吃水饺,改吃蒸肉,可命令下达,炊事班不会做,还得包水饺。只到当了团干,官大了,兵少了,贴身战士就几个人,过年都请到我家去,“政变”才得以成功。

吃三蒸,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只长劲,不上膘,绝对吃不出高血脂,只会吃出猛男,仙桃能成为全国著名的体操之乡和举重之乡,沔阳三蒸功不可没。对于这一结论无须到仙桃市的奥冠广场去求证,随便找一个普通沔古佬就可验证,也包括我。

 

 

刀鱼之殇

■ 于亚彤

儿时的记忆,最深切的是关于味道。

早春,江边柳树开始抽条,柳叶上绽出芽尖,嫩黄着。江水冷峻着迎来成群从东海进入长江,溯江而上的刀鱼,鱼儿逆流而上是为寻找产卵地。虽道“春暖江水鸭先知”,然而刀鱼比鸭更早感知春的来临。农谚有“春潮迷雾出刀鱼”、“刀鱼踏青”等说法。刀鱼是春季最早的时鲜鱼,体形狭长侧薄,颇似尖刀,色泽银白,细长柔韧, 形态曼妙,完全符合李敖对女性的审美标准:“瘦、高、白、秀、幼”。长江下游,江南是江阴,北岸是靖江。南北两岸东西不过百里内江域捕获的刀鱼才称得上形至美,味至鲜。过了这段捕获的刀鱼,味道大打折扣,绝非故弄玄虚,其中原由还真难一两句道明。

早春,两岸的渔民闻着渔汛,划着小船,迎着还刺骨的寒风,撒下渔网,捕获春潮的馈赠,一船能捕几十上百斤。家中年老体弱者打不了鱼,便拎两只大竹篮,到县城菜场,找避风的位置,人就蹲在竹篮前,守着自己的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细长的柳条,一边用根柳条将四、五条刀鱼穿成一串,一边交流着各自的收成。那时的家庭多为父母带着两、三个子女,刀鱼每条多在二两左右,三两多的较少了,四两的就很罕见。一串四、五条也就一斤上下,主妇选好鱼,提着柳条放进自备的菜篮,再买两样素菜,中午就是一顿美餐了。一次买四、五条刀鱼所费不多。初春到清明这不长的时间里,家家都会随性地吃好多次,我母亲就一次买过近两百斤,作为答谢亲朋好友的主菜,当时也不觉得是奢侈,足见刀鱼原本是平常之物。一过清明,鱼的味道就大打折扣。因捕鱼时节短,出产地域窄,不易保鲜,除去长江下游段,刀鱼大多数人很难享用是真。而所谓的湖刀、海刀等等只是形似,实质差距甚远。

刀鱼的清洗方法有别其它鱼:不可剖开清洗,只能从腮下拉出主要内脏,再拿筷子从鱼嘴处往下捅,将剩余的脏物从鱼尾的排泄腔捅出,净腮冲洗。物质不丰富的年代,清真的做法不多,大体是红烧,浓油赤酱,跟红烧鲫鱼没差别。油热放葱、姜爆锅,一条条完整的鱼下锅,加料酒、酱油后,差不多熟时放糖,需足量,熟后出锅。装在盘里,看得见清晰的油花,味道之鲜美,没吃过的人真是无从知晓。与刀鱼味美齐名的,是它过多的刺。因着鱼多刺,长辈对年幼的孩子总会细细叮嘱几句,强调一下吃鱼吐刺的秘笈。鱼腮下的一块,大人都会提前搛到自己碗里—那块很是肥美的肉中藏着一个特别的鱼骨。呈三棱状,厚重结实,棱刺分明,当地人俗称“波菜籽”,若不慎吞下,卡在喉咙里,后果很难预料。外地客人来,有些对着刀鱼浅尝则止,皆是因多刺的原故,这实属吃刀鱼的趣事,而我们从小练就吐鱼刺童子功,以后吃所有的鱼都不在话下。

家乡紧挨长江,那时全垡每家每户房前一条小河,清澈透亮,洗物浣衣、吃喝饮用全是河水,夏季孩童在里面游泳,冬天土制个滑冰车,在河道里欢快地滑冰;屋后每户有一片竹园,四季青翠, 竹叶摇曳婆娑,闲适雅致。舅爷爷家三面环水,一面筑堤与外相通,园子特别大,我最喜欢去他家。园子大,便种全了果树,苹果、梨、桃、柿子、葡萄等等都有,每次去都能吃到特别香甜的果子……。有一年清明前去他家,那个季节好象什么瓜果都没有, 舅奶奶匆匆忙忙去集镇,不多时拎回几串刀鱼,不停地说着,今天运气特别好,鱼新鲜还便宜。舅爷爷立马到竹园挖竹笋。小表哥偷偷告诉我:“我爷爷可小气了,这两天的竹笋谁也别想挖,今天你们来了,我们跟着沾光了……”这时的竹笋,地面外刚刚露出几厘米,挖出来实在是太可惜了。舅爷爷一口气挖了十来根,全只比拇指粗一点,长不过十几厘米。本地笋好过其它地方的,那嫩得只是个尖的更不用说了, 舅奶奶拿出她看家本领,将笋切成薄片,与刀鱼一起红烧。刚从地里挖出的笋,蕴育了一冬土地的精华,在严寒将暖的时节,勃发出最动人的滋味;而那刀鱼也是,刚闻春风的呼唤,受春潮的鼓动,努力洄游至此,与春笋完成意想不到的结合, 那味道,真的是没齿难忘。

后来外出,刀鱼便自然少吃了。再后来,刀鱼身价渐次看涨,价格每年飙升。从最初的几毛一斤,到几十、成百、几千乃至上万的天文数字。伴着刀鱼量少价高,家乡也逐渐改变着模样。门前小河越来越浅,由清变浊,最终枯竭断流,屋后的竹园,竹叶竹枝渐次稀疏凋落,直至完全不见青竹。舅爷爷家宛若世外的桃园十多年前便被征用了,三面是水的大园子换成了集中居住区的二层小楼,门前屋后的空地只够种几颗葱蒜。舅爷爷九十多了,精神很好,上回去看他,他很抱歉刀鱼烧竹笋没办法做了……而我老家的整个垡,最晚明年会整体消失,因为规划中一条国道将穿过全垡,向远方延伸,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旧时模样……

初春,一位多年北漂,在京城站稳脚跟的老朋友,特意从北京回来。他老家就在江边,于是托儿时伙伴,在江边候了好几天,总算那日凑到四条刀鱼,一条大的过三两,已属罕见。他取了鱼,拿一大盒冰托着,再开车近百里,寻了家餐馆,召集了在泰州的几个好友,吃刀鱼。餐馆老板见鱼后立马加价百分之三十恳请转让。朋友说:“你出十倍的价我也不让,我不是卖鱼的。”四条刀鱼不过一斤,花了差不多三线城市一平方米商品房的价格。餐馆做成清蒸的,鱼是真正的长江刀鱼,味道与小时候的一样,但滋味却因这价格变得厚重……

今年的刀鱼已然淡出了我的世界,只在前几天看《星际穿越》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但愿那些不见了的刀鱼都成群结队,早于人类,安全地通过了神秘的虫洞与黑洞,在外星系顺利地繁衍生长……

 

 

唯食物托付岁月深情

■ 边晓璇

作家谈吃,活色生香令人垂涎三尺的,莫过于汪曾祺了。从昆明到北京,从成都到广州,从饮食习惯到地貌人情,一部《汪曾祺谈吃》,昆明菜篇幅甚重,仿佛全可由食物托付他生活在西南联大的迢迢岁月与漫漫深情。

“我离开昆明整四十年了”——写这话时,汪曾祺已经是一个老头,却几乎捶胸顿足道:“对昆明菜一直不能忘”。他写汽锅鸡,“鸡瘦则肉柴,肥则无味。独武定鸡极肥而有味。揭盖之后:汤清如水,而鸡香扑鼻。”连一盘肉炒菠菜,都因“油极大,火甚匀,味极鲜”令他“当时叫绝,至今不忘”,顺便还鄙视“北京人爱吃长成小树一样的菠菜,真不可解”。

汪老若活到今天,“吃货”的头衔是少不了的。地大物博、农作物丰富的国家不在少数,像中国人这样爱吃、会吃的民族似乎不多。以至于华人流浪海外,总感觉“中国胃”得不到抚慰。网上流传着段子,说是留学生做顿中餐,整栋公寓的老外都闻着香味、端着饭盆来了。

前些年离开故乡山东,求学于厦门,才发现我分明拥有的是“中国北方胃”。首当其冲就是对面食的追求。看《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时,《主食的故事》里那揉面的姿势、潇洒飞起来的面条和蒸腾的雾气竟让我感动不已。北方人是小麦养活的,米线、米粉再怎么爽口滑嫩,都比不上一碗妈妈做的手擀面浓香筋韧。

妈妈和面都要打鸡蛋、滴几滴香油,再加些豆面。等面出锅,再滴些酱油,撒点盐,煎个蛋放进去。这一碗面再无其他佐料,吃起来几乎可感到田野上的麦香与豆香。姐姐的小孩五六岁,在外面吃了“晋妈妈”店铺里的面,回来说:“还是袁妈妈手擀面最好吃呢!”我妈就乐得继续心甘情愿为这张“小甜嘴”张罗吃食。

一个人在外地工作这两年,妈妈偶尔来照顾我几日,有一天早上起来时,她已坐车回老家,厨房的面板上,切好的手擀面用白网布盖着,碗里一只煎蛋。泪盈于睫的女儿,终于知道什么是“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除了面条,淄博特色的周村烧饼也是我的一大心头好。周村烧饼的历史据说已有一千八百多年,其原料极为简单,不过小麦粉、糖和芝麻。不知制作工艺何等神奇,圆圆一张薄如叶,一面芝麻密密麻麻,一面布满酥孔,入口酥脆,一张口就“咔嚓咔嚓”再也停不下来。常常一边吃一边用纸袋接着芝麻和面屑,最后再一把倒入口中。

有一回一家人驱车去到周村,在张艺谋电影《活着》取景的古街上,有一些烧饼店铺现做现卖,揉面、延展、撒芝麻、贴饼一系列手工,有一种说不出的妥帖自如,更别提炉火纯青的烘烤了。一家人买了一大袋,我爱吃甜味的,爸爸爱吃咸味的,回到家两天就全部消灭了。在南方读书时我有段时间犯了肠胃炎,吃不下东西,妈妈寄来一箱周村烧饼,说也神奇,当闻着食堂的饭味都可能反胃时,只有这周村烧饼的甜香酥脆让我欲罢不能。

淄博还有一样特色,是家家户户过年的年菜“博山酥锅”。这道菜如果说和其他中国菜系有相似,那应该和东北乱炖有一拼,其中有排骨、莲藕、海带、豆腐、白菜、花生、鱼块等等,家家户户的都可自己调配食材,多多少少都能做,所以有“穷也酥锅,富也酥锅”的说法。

但酥锅并不带汤水,主要是靠焖烧。还有一个说法是“家家做酥锅,一家一个味”,食材、做法、调味、时长不同,做出来也就不一样。传统做法是食材一层层码好,分次加酱油、醋、料酒、白糖、盐等佐料,再用砂锅慢火焖四五个小时,直至食材全部酥烂,入口都细腻软糯。所以吃这道菜还有一大乐趣,就是猜食材。有时候夹起来看着像豆腐,到嘴里却发现是肉,就觉得是捡到了便宜。

幼时第一次吃这道菜,只觉得这么乌漆麻黑的菜会好吃才怪,却没想到咸鲜又有点甜的口味十分下饭。更有特色的是,酥锅冷着吃也别有风味。每年过年,不太常下厨的爸爸也会表现一把,做一大锅酥锅,盖好砂锅盖子放到冰箱里储藏,足可以从年夜饭吃到年初五。

除了家乡,这些年足迹所至,几乎都粘连着食物的印象。馒头是北方人的主食,但在厦大读书时,勤业餐厅的馒头却被学生推为学校十大美食之一。每天下午刚过四点钟,就看教职工家属们已经拿着大塑料袋开始拥在窗口等了,餐厅为此还不得不实施“限购”。口味多是勤业馒头的特色,无糖的和甜味的白馒头,南瓜面和玉米面的黄馒头,个个都蓬软如面包,和北方馒头的扎实筋道着实不同。我常常一次买两个,留一个第二天早上在宿舍煮粥时热一下吃。恐怕只有在南方,才会把馒头当做早饭吧。

也是因为胃不好,有段时间我一点不沾油腻,连许多肉食也因为难消化放弃了,只剩下厦大海韵餐厅的白萝卜排骨汤。排骨被剁得极小块,煮得极烂,几乎不用费劲嚼。只是一份汤里只有那么三五块肉,实在不能解馋。某一天我干脆和打汤的小哥商量:“我多要肉,少要汤,你多打点钱,好不?”也许是小哥看我瘦弱,面色又白,起了怜悯之心,竟然答应了,而且打卡时还十分仗义地只收汤的钱,一直如此过了几个月,我的胃慢慢好起来,生病掉的膘也养回来了。

时至今日,依然会想起那一碗实在的“排骨汤”。还有“如有身体不适,请联系食堂开小灶”的标语;下雨天参加了马拉松赛的学生回到餐厅,已有两大桶姜汤候着;为了贫困学生也能吃饱饭,米饭全部免费;而馒头即便是涨五分钱,都会有一张详细的涨价公示…诸多关怀学生的细节和餐厅的美味一起,形成了一所大学浓浓的人情味,我想这就是所有学子感念厦大、热爱厦大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食物的意义真的不只是一蔬一饭的温饱。舌尖上,有故乡的气息,有生活的悲欢,有家的温暖,有成长的记忆。所以,即便许多人抨击第二季《舌尖》,我仍然是忠实的粉丝,因为原本每一道美食,即便只是食材,背后也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往来与故事。

所谓“民以食为天”,对攀爬高木为弟弟取蜂蜜的哥哥,花几年为女儿学一门捕鱼手艺的父亲,食物如亲情浓稠;对弯腰割麦一日只有两百块的麦客,出海颠簸一夜收获50公斤海货的夫妻,食物里是劳作的甘苦;对几十年漂泊后落叶归根的华侨,魂牵梦绕的古早味就是千山万水也跨不过的乡愁;对千里流浪的养蜂人,候鸟般来去的打工夫妻,给家人或孩子做一顿美味,生活的风霜便尽化为相伴与团圆的甜蜜……

脚步绵延四方的民族,用朴素或精巧的方式,在酸甜咸辣的滋味杂陈里,与食物一同热气腾腾地流转生息。食物是自然与百姓共同书写的散文故事,有滋有味,有情有爱,有我们绵延千年的族群——共通的地理和情感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