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行报客户版
您所在的位置:首页 >> 今日建行 >> 建行报客户版

普普通通的愿望

发布时间:2017-05-31

 

■ 毛尖

参加工作以前,最美好的记忆都和电影院有关,它见证了我最辉煌的人生经历。我在那里出席了一次又一次市级三好学生表彰大会,参加了一场又一场文艺汇报演出,在那里,我们听时代偶像们演讲,灯光那么明亮,主席台铺着红色的桌布,我们都穿着白衬衫带着红领巾,跟着主持人说,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准备什么,其实我们也说不清楚,但站在电影院舞台上,我们自己把自己点石成金了。《看电影的人》里有一个细节,在新奥尔良,一对度蜜月的普通夫妻意外地遇到了大明星威廉·霍尔登,年轻的丈夫不露声色地给霍尔登点烟,甚至和霍尔登一起漫步,还谈了谈天气,最后霍尔登拍了拍他的肩道别。从此以后,他们的蜜月焕然一新,因为和电影的关系,这一对夫妻在新奥尔良获得了存在权,“现在,完全可以像霍尔登那样存在了,世界顿时向他敞开。街头巷尾一无可畏之徒,”而新娘对自己的丈夫亦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情爱,一切都变了。

从舞台上下来,铃声响三下,灯光黑下来,然后主持人宣布,表彰大会结束,现在,请大家观赏,《简·爱》。黑暗中,我很多次抬头看头顶上的那束光,觉得这就是上帝说的那个“要有光”,而且,靠近这束光的人,也经常是不错的人。

一次,《神秘的大佛》公映,但父母说,这是恐怖片,小孩不能看,而他们自己却完全不顾我们的感受,吃完晚饭就往电影院赶。恐怖片!对于小学二三年级的我们,它就像色情召唤二三十岁的兄长,我们心急如焚地在家里找钱,一分两分都好,只要凑够一毛钱,就能买一张儿童票,而且,只要买到一张儿童票,我们就有本事把两三个人轮流弄进电影院。

我们翻箱倒柜地找钱,妈妈的抽屉,没有;外婆的席垫,没有;爸爸的书架,没有,电影就要开始了!大概是被绝望弄疯了,我们决定空手前往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门口就站一个老头把门。我走过去,对他说,我是刚才出来买冰棍的,老头问,你的冰棍呢,我说,掉地上了,并且舔了舔嘴。老头同情地看看我,让我进去了。我一进去,就被电影吸引,完全忘了自己还有责任引开老头,让姐姐和表弟进来。

我就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看完了整场电影,在海能法师被蒙面人挖去眼睛的刹那,我还一头躲到了旁边陌生人的怀里,把那女人吓得魂飞魄散。

电影散场,我发现姐姐和表弟就站我不远的地方,他们也进来了,是看门老头放他们进来的。那个年头,电影院的看门人就是圣诞老人,他知道我们撒谎,知道我们耍的小小诡计,但他不拆穿,他慈悲,把我们当自己家的孩子,再说,样板戏时代的记忆还在,李奶奶的邻居慧莲过来,她的孩子饿得直哭,她还没开口,铁梅就把家里最后一点面递了上去。

慧莲:您待我们太好啦!

李奶奶:别说这个。有堵墙是两家,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子。

铁梅:奶奶,不拆墙咱们也是一家子。

李奶奶:铁梅说得对!

铁梅对了二十年,现在,拆了墙不是一家人,不拆墙更不是了。声光化电里,过去的动力机厂电影院随着动力机厂的倒闭,消失了;过去电影院的看门老头,则被露着大腿的美女取代,就算不取代,老头自己也不愿干了。我们有个邻居大爷,一直看管街道浴室,但改革开放后,“五一浴室”改成了“曼妙桑拿”,他在门口值班,晚上十点,一对狗男女过来问,有没有男女同浴?大爷第二天就不干了,老脸没地儿搁呀。

电影院也自暴自弃了,先是搞情侣双人座,后来又搞恋人专场,服务越来越好,但不为人民服务了,人民就自己服务,自己买碟自己放映,而看电影在今天的全部意思,就是高消费。所以,有时候回宁波,走过中山公园,想起那个早已蒸发了的录像厅,竟然会涌起一个念头,相比今天的电影院,录像厅多么纯洁,就像淫欲,在一个高度“性”化的时代,倒可能是一种反抗,呵,我要涌起无边无际无远弗届的欲望,突破你物质主义的天罗地网!

所以,如今重温马龙白兰度,他的淫荡显得多么天真,就像玛丽莲梦露的性感像悼词,提醒我们曾经有过多么不会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投资的好姑娘。甚至,那个年代的百万富翁都豪情万丈,鸭嘴兽一样的大金主布朗爱上了假女人莱蒙,他对他说:“妈妈要你穿她的白纱礼服。”

莱蒙:“奥斯古,我不能穿你妈妈的礼服结婚,我们两个的身材不同。”

布朗:“礼服可以改。”

莱蒙:“不行。奥斯古,老实说吧,我们不能结婚。”他吸一口气,继续:“第一,我不是天生金发。”

布朗:“我不在乎。”

莱蒙:“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我跟萨克斯风乐手同居了三年。”

布朗:“我不在乎。”

莱蒙:“我们不会有孩子。”

布朗:“我们可以领养。”

莱蒙:“奥斯古,我是男的。”

布朗:“没有人是完美的。”

没有人是完美的,希区柯克的梦想是,有一天,他走进一家普通的男装商店,从货架上买到一套西装,可每一次对着镜子,他都发现,自己和想象中的自己有一百多磅的差距。这些都没什么,因为我们有电影,就像希区柯克拍出了银幕上“最高最瘦最美”的电影,我们藉着英格里·褒曼、汉弗莱·鲍嘉走出自己的躯壳,但是,让我们回到现实吧,我们背后已经没有光,我们也没有录像厅,我们的电视机也被糟蹋,我们一无所有。

所以,我的愿望是,有一天,还能走进一家普通的电影院,虽然北岛的诗歌马上就在耳边: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