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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亮晶晶

发布时间:2017-07-05

 

■ 毛尖

从宝记巷穿到槐树路,跑过解放桥,过体育馆过中山公园,就到了。这条路,我们平时上学走半小时,但偷跑出去看录像只要十分钟。我们那么奋力地跑,有一次,表弟的鞋子跑掉了,我们回去捡,又跑了几十米。

录像厅在宁波的出现,大概也是我人格分裂的开始,我一边在老师家长眼皮底下做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一边跟着表弟出入父母严禁的黑色场所开始江湖生涯,他在院子里练金刚掌,我就一旁帮他回忆录像厅里看来的那些武功招式。练不到行云流水,我们就又跑,跑到录像厅去看武侠片。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老师家长开始看到武侠片的危害,但是敌人反对的,必然是我们拥护的。

有一回,也是去看武侠片的,可电影开场,我们就觉得有些不对,当时,全国人民还不会使用“淫荡”这样的词,反正,片头传出的那些“格格”笑声,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听到过,混合着银幕下面的兴奋口哨声,我们预感到有一些大事要发生。那年,我十四岁,表弟十三岁,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了女人身体。

放映结束,电灯噼里啪啦打开,一个小青工扫了我们一眼,说“两个小人也来看录像”,顿时让我羞愤不已。回家路上,我们第一次没跑,仿佛脚步有些虚,又仿佛这个城市是恍惚的,表弟甚至没叫我小姐姐,他叫了我的名字,那名字听上去也是陌生的,好像我们的童年,随着他这一决定性的称呼,结束了。

现在,看过的影片也有成千上万部了,但很奇怪,一直没有重新看到那个夏日午后在浑浊的录像厅看过的片子。以今天的眼光看,那就是部言情剧,只是,女主角一上场,就披了浴衣出来,然后这浴衣随着一个英俊男人推门而入,滑了下来。我们看到了她的背,她的屁股,录像厅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了口哨声,没有一声咳嗽,没有一个人嗑瓜子。当时的场面,也就从前看《欢腾的小凉河》可以比拟。

那年在上海,爷爷带我去南京路石门路口的新华电影院,看新片《欢腾的小凉河》,字幕刚放完,影片开始才两三分钟,突然中断了,大家都以为是通常的“跑片未到”,一边嗑瓜子一边等。间隔了足足十分钟,突然响起了男低音,“中共中央……,沉痛宣告”,那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没了,全场死寂。讣告宣读结束,电影院宣布电影票继续有效,放映时间另行通知。我嘀咕了一句,立刻被爷爷低沉而严厉地打断,“不许乱说!”再后来因为一些变故,“小凉河”不许再欢腾,那张电影票永远无效了。

所以,在我的少年时代,电影院承担革命和爱的教育,录像厅促成暴力和性的认识,而我们这一代人,在内心还一片无邪的时候,被周遭蓬勃发育的世界弄得心驰目眩,又晚熟又早熟地跨入了世界。有一次是看《永不消逝的电波》吧,其中一个镜头,袁霞看到孙道临受尽折磨,热泪盈眶地把脸贴上去,看完以后,叔叔阿姨就在我家议论起这组高难度的镜头,“这怎么演啊?”最后他们的结论是,这是假镜头,其实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远,是导演把镜头剪接到一起的,否则,演员自己的爱人看到了,还不打架!

我们几个孩子在里屋听大人在外屋煞有介事,蒙住嘴乐坏了,天哪,他们怎么这么愚蠢,一男一女亲亲脸有什么,录像厅里都有光身子了!所以,当年看《大众电影》,我们很喜欢读群众来信,瞧瞧这帮傻老帽都说些啥啊,“看不懂有些电影镜头,为什么一男一女,灯一黑,回头家里就多了个孩子?”真希望去《大众电影》当个编辑呀,每天收到一百封一千封群众来信!

很多年以后,我研究生实习,真的做了一段群众来信的编辑,不过不是在《大众电影》,是在《故事会》。那时《大众电影》开始慢慢退出市场,八百万的发行量就像我们青春荷尔蒙一样,慢慢退潮,慢慢的,我们也开始疑心,当年父母那么热烈地议论袁霞和孙道临,也不过是一种娱乐吧,就像我们小时候,《林海雪原》里看到“奶头山”,一个晚上兴奋地叫“奶头山!奶头山!”

而有一次,当我们真的在录像厅里遭遇“奶头山”,却是另一番感受了。

那次看的片子应该是楚原的《爱奴》,但二十多年前,还没有“同性恋”这样的概念,所以春姨亲吻爱奴,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两个美丽的女人互相爱慕,这没什么。不过,片子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录像厅的日光灯亮了,我们惊愕地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手抱婴儿,热气腾腾地站在最后一排。她很快地扫了一眼观众,然后把婴儿塞在跟过来的看门人手中,噼里啪啦冲到前排,一把拎住一个瘦刮刮的男人,也不说话,劈头盖脸就打那男人,那男人开始就抱着个头任她打,但后来突然发狠了,随着一声叫骂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衣服,女人内衣露了出来,全体观众能看到她的胸非常丰满,而且,因为哺乳期,显得赤裸。

女人哇的一下哭起来,而就在那一刻,就像上帝的意思,录像厅的灯被关掉了。黑暗中,大家突然有了羞耻感,那男人也拉着女人抱上孩子走了,银幕上,两个原来互相爱慕的女人已经打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录像厅是个悲伤的地方,再看看周围的人,一点都不像电影院的人那样充满朝气充满正义感,这里的人平均年龄要比电影院小,但却多少染着点蔫了吧唧的气息,或者说,那就是颓废。没错,颓废,从电影院出来,就算是资产阶级感情,我们也用无产阶级热情同化它。

杜秋眼看就要落网了,但骑着马的真由美出现了。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我喜欢你。”

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场景最喜欢的台词,我们一遍遍说“我喜欢你”,内心万里晴空,没有一点小资气息。但从录像厅出来就有些不一样,而且我们从来不用打扮了去录像厅,那里脏兮兮的。所以,从那里出来,就像做坏事被抓现行,希望马上离开现场,让自己消失在人群中。

等我上了高中,就不再去录像厅了。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和表弟一起升入高中的那年,他却死了,他去游泳,没有回来。不过,我想,在我们这一代的青春中,都有这样一个录像厅吧,它收藏我们狼奔豕突的精力,然后,我们长大,不用内疚地就抛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