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匣子 · 红英

富国里菜市场远没有三源里菜市场那么美貌，但正是一个菜市场本该有的气质，热闹，丰富，亲切，乡里乡气，无法深沉，太不庄严，藏不住的烟火气。这里不是世界，这里只是一伙人的日常，是大北京最鲜活的小存在。

进门是陈生的一号土猪肉档，档手是个来自甘肃的小胖子，倒是个人才，利落，老练，又不失淳朴亲切,能在多个挑挑拣拣的顾客间友好切换频道，不谄媚也不冷谈。有时肉按要求切下来顾客又不要了,他也不摆嘴脸,很是大气。排骨和扇骨是我每次都要买的，排骨上带的一小块五花品质最好，剔下来做爨荤小炒，有恰到好处的肥甘。梅花肉肥瘦相宜，适合做汤丸子或蒸肉饼。遇到小而厚的猪肚，一定买，酱猪肚，黄芪猪肚汤或者阴米猪肚煲，都是女儿爱的。熟客买得多时，小胖子通常会送一点肝尖，若顾客嫌弃内脏，他立刻换成一小块鲜亮的肥瘦肉。

海鲜档品种很多，悠悠游的鱼和蹦蹦跳的虾，鲜活劲儿拖住买手们的脚步。入了秋后我每周都买条黄花鱼，鱼老板很麻利，听完要求，三下两下已处理得干干净净，比超市新鲜真实便宜得多。摊主的女儿两三岁，亮晶晶的眼睛，百无聊赖地坐在高台上数百元大钞，摊主得空从娃娃手里夺过钞票塞回钱桶里，娃娃吃了一惊，并没哭闹，自我解嘲似的咧了咧嘴。菜场长大的孩子，不太容易受伤害。倒是旁边水果摊的觉得鱼妈妈太粗鲁，拿了个大橘子给娃儿.娃娃咧嘴笑了，白亮的牙衬着红扑扑的脸蛋。嗯,高兴是很容易的事儿。

靠墙一溜是杂货铺，常去那家是温州夫妇经营的，老板耿直生硬，老板娘却爽朗大气。她家常常有温州台州的野生小海鲜，不高级但是主妇级，适合日常饭桌。咸鸭蛋是生的，因为现煮的蛋黄才够沙够香。香葱是带土的，没洗过，不似其他家的都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最重要的是他家有南方来的黄姜，黄姜要比山东大姜纤巧，姜肉鲜黄，香味浓郁得多，不似山东姜一味辛辣。桂圆干也是一流的，肉厚，甜润，比同仁堂的货品好。小小的铺子有南北货100多种，每样货品都是夫妻俩精心挑选来的。这些天夫妻俩难掩开心，因为在老家上学的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

青菜档是最多的，一来需求大，二来本钱少。经营青菜的主要有河南人和湖北人。最常去的一个摊夫妻俩都身强力壮，菜品丰富，不少南方的菜品，能治愈我的思乡病。常买的有秋葵、藜蒿、龙豆、西洋菜、白杆药芹、荠菜、豌豆尖、丝瓜尖、折耳根，而且他家还是唯一供应薄荷的。冬天做羊肉牛肉煲，怎么能没有薄荷呢!湖北人的菜摊入了冬招牌自然是红菜苔和藕，还有南方的有棱的丝瓜，皮硬，保住了瓜肉的细嫩甘甜。茄子要买南方的细茄子，皮薄，柔嫩，茄子煲或茄子鱼，素食荤做还真考验厨艺！

主打山药的那个摊，小老板长得有点像胡军，漫不经心的样子，意不在卖菜。买家偶问他是哪里人，“山东的！”旁边的摊主纷纷拿眼挖他，他也绷不住讪笑了,“河南的呵呵”。他家摊位有些特色，主打根茎类，山药就有4种，蒸、炒、拌、煮，总有一款适合你。冬笋没用硫磺熏过，皮暗，但又嫩又鲜。芋头也有好几种，大的荔浦芋头适合蒸肉，红芋煲汤好，芋苗适合葱油炒。

蘑菇摊有10来种蘑菇，是颜值最高的一个摊，夫妻俩也整齐斯文些，精心打理并沉溺于蘑菇的摆放美学。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惟蕈乎。蕈之为物也，无根无蒂，忽然而生，盖山川草木之气，结而成形者也。”“流水高山，奇花异木，香人之物也。”北京菜市场的鲜蘑菇，都是人工培养的，徒有其形，亦或也有蘑菇的咬头，但毫无野生菌的至鲜至美，所以我从来不喜。倒是常常在他家买圆葱，小小的优美的葱头，实在比洋葱更诱人些。

菜场门口有些临时摊位，春天总有一个门头沟的半老头卖香椿芽花椒芽，“自家种的香椿芽儿花椒芽儿，多鲜灵啊！” 那吆喝声很有老舍先生笔下的京韵味。5块钱2把，你要给他10块他绝不找钱，强行塞给你5把赶你走。只好天天摊鸡蛋了。

逛菜市的也不止主妇，常常看到年轻的小夫妻，为一道菜怎么做争执不下。也有衣着讲究的老先生，带着金丝眼镜，围着羊绒围巾，细细地询问每种菜名，沉吟，斟酌如何料理。放弃“君子远庖厨”的教条，向生活投诚倒是开明的事儿。也有带了孩子来的，3、4岁的孩子，在地上略站就张手要抱，也许在他习以为常的被照顾的整洁小世界里，菜场是个可怕的地方。

门口有公平秤，但很少有人去复秤。对于买方，菜场价格远低于超市，对菜品的挑选要高过对价格的关注；对于卖方，虽然挣钱的心也急，但这是个充分竞争的市场，要揽住回头客，需要诚信，无形中消弭了额外的交易成本。比起复杂的交易，双方都要聘请律师埋地雷挖地雷，为每一个条款斤斤计较，连轴谈判到深夜，买白菜的交易让我感到爽利。

菜市场是城市中的乡野，是疏离城市中的暖源。新鲜，生动，湿润，抚慰我们焦躁的内心，给人生最清晰的提示:活在当下。花费不多的钱，就可收获满满一篮瓜红藕白菜绿。菜篮子满了，生活就不会无所依托。最日常的菜市，带给我们最流畅的欢悦。

6月，富国里菜市场随着北京穿墙打洞工程永远关门了。原来我满心欢喜地在这每周一次的俗务修行也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