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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与绘画的瓜葛

发布时间:2017-08-02

 

精神病院 贵州 1990 住在同一病房的两兄弟。(选自吕楠三部曲之一《被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

 

家庭 四川 1990 陶世茂,22岁,他是村里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寒假回家时首次发病,杀死母亲,打伤父亲(左)。极度恐惧的家人便把他关进石头房子里。每天为他送饭的是最疼爱他的85岁的奶奶(右)。(选自吕楠三部曲之一《被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

 

走在传教路上的方济各会的修士 陕西 1995 (选自吕楠三部曲之二《在路上——中国的天主教》)

 

临终的老妇人和教友们 陕西 1994 (选自吕楠三部曲之二《在路上——中国的天主教》)

 

吃晚饭的一家人 西藏 2002 (选自吕楠三部曲之三《四季——西藏人的日常生活》)

 

背麦子的男人和女孩 西藏 2002 (选自吕楠三部曲之三《四季——西藏人的日常生活》)

 

 

 

摄影与绘画的瓜葛

一百多年来,摄影术以它能够真实记录客观物象的非凡本领在世界的各个领域留下了深深的足迹。我们甚至很难想象,在今天的许多领域若没有摄影术的身影,那将是个什么样子。然而有意思的是,摄影术刚刚诞生时,遭到最大冲击的是绘画。当时的一些西方画家甚至不免哀叹:摄影术的诞生是宣布了绘画艺术的死期将至。可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摄影术不但没能成为绘画艺术的掘墓者,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摄影艺术反倒连与绘画艺术平起平坐的位置都没能获得。画家们不仅不再害怕摄影,在创作中还得到了摄影的许多帮助,可从艺术的角度他们又有些看不起摄影。

摄影能够获得今天的地位,主要还是来自它在科技、商业、新闻报道等领域所起的重大作用,而摄影艺术在由绘画、文学、音乐等组成的古老艺术方阵中,还是不免给人以“丑小鸭”之感,我们甚至无法断言这只丑小鸭能否最终变成白天鹅。

形成这种状态的因由之一是:艺术作为人类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与形而下领域有着很大的差别,这是人类精神生活领域与物质生活领域的差别。物质生活领域是简单的实用主义的世界,相比之下,艺术则是个关注精神的古老的城邦,若想在这个城邦中获得一定的地位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摄影艺术,它不但没有像电影这种年轻的综合艺术的种种优势,还始终难于摆脱绘画艺术这棵大树的阴影,原因便是摄影艺术与绘画艺术的形式实在是太相近了,它们同属于平面造型艺术。

绘画艺术和摄影艺术虽然创作的手段不同,但绘画作品和摄影艺术作品却同以色彩、线条、平面构成等为基本的造型元素。这种具有本质性相同的造型特点,使得摄影艺术总是无法摆脱与绘画美学的拉拉扯扯。摄影术刚刚诞生时,这个具有非凡记录功能的怪物之所以吓了绘画一跳,那是因为当时的西方绘画基本上还被写实主义所统治着,但到了19世纪60年代,随着印象主义的出现,西画便很快踏上了叛离写实主义之路。此后,摄影术的记录特性和迅捷完成造型的特性,虽然在新闻报道摄影中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却很难成为摄影艺术的优势。这给摄影艺术在记录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全新的美学体系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尤其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又诞生了“照相写实主义”这一绘画流派,使得绘画在逼真地描摹客观物象方面,同样能够达到类似照片的效果。就超大幅画面的效果,绘画作品在细腻和质感方面甚至要优于照片,这无疑又进一步削弱了摄影艺术作品形式语言的独特感。

作为新闻报道的一种形式,摄影“真实再现”的优势,除了后来的影视,没有任何造型手段能与之相提并论,它在这方面的独特价值及历史贡献早已被世人所公认。那么在绘画这棵大树下,摄影艺术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如果要想使摄影艺术走出绘画的阴影,并获得与文学、绘画、音乐、电影等艺术门类同样独立同样高度的地位,摄影艺术首先应建立起一个相对独立的、与绘画艺术的美学体系具有本质区别的美学体系。然而就此与其说谈何容易,到不如说可能性很小。至少我们目前还没有看到这样的希望。那么如果摄影艺术与绘画在同一大的美学框架下,再开辟出一块相对独立的摄影美学领地,使摄影艺术成为与绘画艺术既相通又有一定区别,并能够并驾齐驱的艺术门类,这又将如何呢?这在理论上是行得通的,但就世界摄影艺术的现状而言,看来也绝非易事。

首先,摄影艺术终归是太年轻了,它缺乏绘画所具有的千年以上的传统积淀。在艺术的发展过程中,表面上看,悠久的传统虽然往往对艺术的创新起着一些阻碍作用,但实际上,真正的创新不但离不了这貌似陈腐的传统,还要以传统为基础。创新与传统甚至本就无法割裂。而摄影艺术不但历史很短,而且它这一百多年来从呀呀学语到成为一个艺术少年,也基本上是连滚带爬地紧跟在绘画的后面走过来的。

传统的作用最终还要表现在艺术家身上。一个成功的画家,不管他是否在美术学院读过书,但从他一开始接触绘画,绘画的悠久传统和厚重的绘画美学体系就会开始对他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对于他能够最终具备良好的文化艺术素质是有不小的帮助的。就此,摄影艺术传统的薄弱确实给摄影艺术家的素养的提高带来了困难。如果一个人开始涉足摄影艺术却不能主动地花大力气到其它艺术门类中去广泛地汲取营养,而只是在拼命按开门之余,读几本摄影方面的书,即使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难最终成为一个具有高素质高修养的艺术家,更难创作出高艺术水准的作品。

由此看来,摄影艺术若想向更高的艺术层面迈进,确实不能不考虑它与绘画的瓜葛。当今,许多摄影家的艺术创作基本上还停留在利用摄影记录悦目的自然景观和社会生活中的奇闻趣事这一原始的艺术层面,人们很难在作品中看到作者思维的敏捷、思想的深刻、观念的独特、造型功底的深厚等这些优秀艺术作品所应具备的东西。就此,我们不能只愤愤不平于绘画对于摄影艺术的小看,我们还应在绘画与摄影的瓜葛中获得一些有意的启示。

1997年5月23日

 

 

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位摄影艺术家

在我写就以上文字20年后的2017年,我们终于可以说,摄影史上竟然诞生了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这个里程碑,不仅是摄影史的里程碑,甚至可谓美术史的里程碑。更有意思的是,此人不是欧美人,而是个中国人。虽然他不与中国摄影界往来,与世界摄影界也基本不主动往来,更不炒作宣传,但是他终归是生于中国、长于中国、创作于中国。就此给我们的另一番启示是:伟大的艺术创作并不绝对受制于民族、国家、意识形态,尤其是个体性较强的创作,受制的程度更小。就此可说,恶劣的环境自然会影响整体艺术创作的质量,但是对于天才的艺术家来说,恶劣的环境不但不能阻止他们,甚至可成为他们伟大艺术之花的肥沃粪土。还不说当今这信息化、数字化、全球一体化的时代,就是史上的例子也不少——八大山人、老托尔斯泰、鲁迅、索尔仁尼琴、博尔赫斯……甚至当今的伊朗电影。恶劣的环境,是艺术的镣铐,往往也是懒惰与才能匮乏的艺术家的借口,而伟大的文艺家,不大都是带着镣铐起舞的吗?

先引用台湾严肃艺术家、学者、有着丰富欧洲艺术经历的、曾获法国艺术与文学勋位(军官勋章)的陈传兴的一个评价:“但他毕竟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花了那么多年,拍了三部曲,那在中国摄影史、美术史上,绝对是一个大的里程碑,而且要超越,可能是还比较困难。”这个“不世出的天才”,就是吕楠。

陈传兴与吕楠并无多少接触,更谈不上研究,单凭吕楠的三本画册,便公开声明自己如此高绝的判断,可见这位老人的自信,也可见吕楠作品的质量。

以我看,吕楠的作品,甚至堪称世界摄影史、美术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而不仅仅是中国的。

单只从摄影与绘画的角度讲,吕楠的作品不仅摆脱了摄影的表象逼真记录阻碍精神性表现的魔咒,吕楠还用摄影的表象逼真大大提升了平面造型艺术语言的力量。尤其是在此基础上,其作品的精神性不但不输给史上任何一位绘画大师,还很可能将这种精神性在深度、高度、广度方面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在这个科学性、物质性、资本性、商业性更强的时代,吕楠的作品,却将天堂与人间、神性与人性进行了高度艺术化的融合。通过艺术,他给了精神病人、乡间基督徒、西藏农民以尊重及尊严,也是对于人类灵魂的观照及关怀。读吕楠的三部曲很可能会流泪,但这不只是面对具体不幸的怜悯之泪,它源自被唤醒了的埋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神性与现实相拥抱的悲悯、敬畏、良知。这本是一种人神合一的境界,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性的永恒。在这些作品面前,不管你的社会地位如何,不管你的财富多少,只要你的人性及良知没有彻底泯灭,你都将被拉回到最基本的人性的善的层面,使内心的神性被激活,使人神融合之爱化为平常,化为自然,并走向深邃与广大。

艺术现象令人眼花缭乱,然而艺术的根本又是那样的单纯而持久。与当代艺术的花哨、晦涩、自以为是相比,吕楠的艺术是那样的朴实无华又深邃凝重。这多少应了老托尔斯泰的那句话“没有质朴、良善和真实,就没有伟大。”吕楠的艺术没有标新立异、故弄玄虚、哗众取宠的痕迹,所以再不懂艺术的人,也很容易被他的作品所感染,所打动。这是吕楠艺术的另一个特点,可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与前人相比,吕楠作品的另一个超越,是其整体性、系统性、规模性的新高度。他的作品以三部曲形式的整体呈现,不仅是他胸有成竹、不失理性的创作结果,还是他精心编辑、再创作的必然,更是他几十年来孤清生活、潜心阅读与思考的报偿。他的作品体系,是联系紧密、品质整齐的逻辑集合,所以,读他的作品,看上几幅不能过瘾,必须三部曲依次细读(《被人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在路上——中国的天主教》《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就此可说,吕楠的创作不仅包含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巨大“工作量”,而且这巨大的工作量不掺杂丝毫的随意性、跳跃性、零散性。他就像一个上帝的使徒那样,时时不忘初衷,时时不弃理性,又不失本能与感觉、直觉的鲜活。那种放荡不羁、潇潇洒洒、信手拈来的创作状态实在与他无缘。他曾说:“我都是到达拍摄地点时才会从摄影包中取出相机,就是路上遇到飞碟,我都不会掏出相机的,因为这不能构成我拍摄的动力。” 他多次出国,没有一次带过相机。对于吕楠来说,拍摄,有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及高度的纯粹性。吕楠的摄影三部曲依次好比但丁的诗歌三部曲——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这其中又以“天堂篇”最难,因为“致福出不了诗”。

吕楠是一个远离媒体、很少社交的人,是一个不允许自己用闲情逸致消磨时光的人。他沉入人类思想文化艺术史的深处,他读的绝大部分书是“死人的书”,因为经典在时间中浮出。吕楠极其作品的价值、意义远没能被世人充分认知、理解,就此吕楠毫不在乎。他说:“我拍摄的是看不到的东西。”“一切都让作品来言说,让历史来定论。”“我希望我的作品比我活得长。”

吕楠有过“我的三部曲25年中有几个中国人理解就知足”的思想准备,然而在没有任何炒作的情况下,三部曲画册的不胫而走及销售量说明,当代中国民间的审美智慧还是不可小觑的。也可见,无论如何,中国的发展是不可能独立于人类文明发展之外的个别。

2017年6月8日

 

 

■ 文字/窦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