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瑾」

通常去过一、两次的城市，大抵留给我的印象都是乏善可陈的，那些百度里能细说端详的景点，根本架构不起对一座城市的准确定位。就像西安吧，是个啥？说是被历史浸泡着的城市，一部行走的史书，随便你翻到哪一页，都能撞到历史的经络，被咯一下，激活你身体里少之又少的知识储备，然后有点汗颜，讷讷地承认自己真没文化。好像没错，老城墙、碑林、大雁塔、兵马俑，但这能代表西安吗？在我看来，西安，怎么能够是一个标签就可以取代的呢？况且，在彼时的荣耀和现世的喧嚣之间，西安还是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底气的。所以，非要这么说，我多少是有点不服气的。

我更相信一些细节，看人也好，记忆一座城市也罢，有些模棱两可的细节，倒是常常会在过后心心念之。

上次去西安出差，朋友带了我去吃面，他事先声明，说，是家“苍蝇馆子”嘞，我说，那有啥？你去吃得，我就去吃得。结果七拐八拐，就进了一条老巷子，叫冰窖巷，找一家油泼面馆，据说火爆得很嘞。

面馆就像西安城的肺，吐故纳新着油泼辣子的气味，充斥着热气腾腾的烟火气。在这条不起眼的小巷子的中段，小面馆偏安一隅，和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面馆比起来，这家馆子真是没啥稀奇，也没个招牌，就夹在一众门楣暗黑的铺面中间，门口俩灶眼儿，大灶煮面，小灶炸油，一进门左手的条案上，摆着油盐酱醋辣椒面，吃面的人咸淡自便。

客人进门，目不斜视，径直朝里走。“一碗大，多放辣子！”有不能吃辣的主儿，还要特别嘱咐一句，“老板，少放辣子啊。”

老板连眼皮都不抬。“你等会儿跟我说。”——吃面的人多，记不住嘞。

白围裙、寸头，老板腰板挺得直直的，面无表情，一板一眼的在面板上摔着面剂子，眼见着面剂子由圆变长，瘦成了面条。一侧身，“哗啦”一声，扔进了门口翻着白浪花的大铁锅里，打上几个滚儿，长竹筷子下锅，上下翻搅，等着面条伸开了腰，大瓷碗在边儿上随时候着了。

遇上爱搭讪的，在等面的当口，和老板抽空“諞一諞”。

“你这面馆开了有10几年了吧？”

“10几年？哼哼”——那意思是说少了。

“听朋友说你家面好吃，就来尝尝。”

“那可不见得，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得，不领情。

“你咋就只做油泼面嘞？”

“各人凭本事活嘛。”——这话说的，还真有点傲娇。

大团的热气扑上来，面该出锅了。老板娘的长柄大铁勺里的油已经开始冒烟了。挑上面，“刺啦”一声，油花四溅，辣椒面在热油里冒着小气泡，翻滚着，四下逃窜而去。

低头吃面。无话。间或一两声蒜瓣儿在嘴里的脆响。

吃完。起身。结账。

“一碗面。”

“10块。”

“100的，没零的。”

“放着，自己找。”

“还有一包餐巾纸。”

“加1块。”

条案一角，油腻腻的钱匣子里，客人一通翻，找足了钱，走人。

在吃食的品鉴上，我向来是没啥自信的。自恃不是吃面的行家，所以实话说，真心没吃出冰窖巷的油泼面和别家的有啥不同。不过，对我来说，味道还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吃面的感觉，就像电视剧《白鹿原》里，看张嘉译吃的那碗油泼面，就是一个字，香。说不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让人觉得这是在西安吃面。对，重点是在西安。

好多事儿，感觉对了就都对了。

看过一段形容西安的话，这样说的：从各方面看，西安都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沉稳，执拗，情绪上来又很暴烈。真是贴切。感受是个自我标榜的 logo，决定了不同的人对不同的城市的不同的识别方式。一碗油泼面，让我没来由的就记住了西安的味道。那个一门心思拉面的老板，让我觉得西安在粗犷的外表下，有种隐秘的感性，一派坦然地把家常的日子勾兑在历史的缝隙里，貌似无意，却是端着并不显见的矜持的。可一旦情绪上来了，剽悍的行为方式里，饱满的热情肆意外泄，挡不住的自由，不加掩饰，直抒胸臆，有种强光的热辣，惊心动魄的勇敢和无所顾忌，电光火石一样的。

諞了这么多，西安到底是个啥嘛？说不清。不像上海，她总会让小地方来的人心生自卑，极度挫败你的优越感；不像北京，容易让人在心理上堆积敬畏，不允许稍有放纵；不像成都，烟火气的懒散里透着点妩媚的矫情，湿润新鲜，带点麻辣味。

可西安呢？这个中年大叔，实在的，就像蓝边大碗里的那一坨油泼面，踏实，妥帖，有种吃饱后无所事事的倦怠，岁月静美的安全感爆棚。

有人说，此刻，即便沉沦，也不必太自责的。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