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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私生活

发布时间:2017-09-13

 

 

话匣子 · 张瑾

 

诗言志,这当然是对那些理想主义诗人所树立的范式。而词作为勾栏瓦肆中的市井欢娱之作,打一出生,就带着媚俗的套路跌进了情爱的温柔乡。正统文人们自然是不屑的,北宋的士大夫认为,词只是一种无害的消遣,闲来读读写写,不失为一件乐事。但一旦欢宴结束,词人们就唯恐避之不及,都不愿博一个“词人”的名声。在他们眼中,词是不检点的,撩拨人心的。

于是,词为了争取自身合法地位,走过漫长的时光,抵挡住周遭怀有敌意的贬斥,直到有朝一日成了宋文化精雅和格调的象征。真想象不出词人们都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其实,真正的平等是从来不需要争取的。

被轻视,似乎是词的宿命。这多少有点像那个年代的女人——需要,但不被重视。同病相怜吗?让女人与词之间有了天然的亲近,加之士大夫们的避之不及,给女人们腾挪出了一些空间。只是,那些才名远播的女作家,多出自风尘,她们寻求慰藉的书写常常被男人们居高临下的欣赏与把玩,彼此心照而不宣。女人们知道,寂寥时光中的文字游戏,那些思念、幽怨、闲情没有出路,是走不出闺阁的,不必当真,也无须期待,即使被传颂,也不过是应和了仕途坎坷的男人们的大小失意,关情又无害罢了。但总有人不甘心,贵族出身的大家闺秀,一个天资不凡、心怀梦想的文艺女青年,拼命要在男性主导的写作圈子里,期望用笔锋出人投地。她有野心,不但要为词正名,也要为女人正名。

必须承认,李清照的存在对男人们的确是个威胁。填词一贯是男人的一厢闲情,如今却被一个女子拿来当作严肃的创作,她不仅书写闺房雅戏,她还作文题献庙堂,关注军事和国运。男人们忽然发现,这个女人所打开的上流社会的幽谧世界,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丰满阔达。就像正面的挑衅,叫你们不必窥视嘛,介由小词长驱直入好了。可这样的坦荡让男人们有些害怕,她是个破坏者,直捣男权价值观主导的文本世界,崩塌的不仅是文学,还有男人们为之捍卫的伦理秩序 。

她写《词论》,言辞犀利,堪比毒舌。她评价晏殊、欧阳修和苏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意思是,尽管你们的学识远远胜过了填词的成就,可你们在创作小词方面却并不入流,写出来的却是“句读不葺之诗尔”,甚至“不协音律”。她说王安石和曾巩,虽是道学之文的典范,但“做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对贵为婉约派宗主的秦观,也丝毫不留情面,在她眼中,秦观的词,虽是美女,但典故与隐喻的匮乏使词中的角色只算得上是一位“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失之天然,终究是少了些贵族范儿。她不试图将词归于哪种现存的文学类型,而是尊重词的独立性,“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不归类而自成一格,就像她欣赏也践行的女性独立。

文人相轻,是在任何时代都不稀奇的事情。可问题的关键是,来自一个女性书写者的犀利评价,就是再言之有物,终归是一件让男人们颜面扫地的事情。于是,面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子,男人们有点坐不住了,一面发出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慨叹,一面伺机等待着报复的机会。

金兵入侵,宋室南渡,终结了她和赵明诚在青州的闲适时光。而战火的绵延更是让李清照不得不挥别故土,踏上一路向南的流亡生涯。命运多舛,赵明诚在南渡途中的突然离世,最终让李清照独自流离于人间,成了一名带着大量收藏品、身家不菲的寡妇。那一年,李清照已经快50岁了。就像一个急转弯,世事的变故让李清照的人生拐进了一条小巷。

《金石录后序》对二人逃亡前的婚姻生活有一些回忆,貌似琴瑟和谐,但又让人揣度出一些不和谐的端倪。他们经常会一起做个游戏来消遣,“余性偶强记,每饭毕,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他们先煮好茶,然后检视一叠书,指出一件事在书中第几卷、第几章、第几节的位置。猜对的人可以喝一口自己的茶。看得出,李清照总是那个胜利者,因为总赢,得意忘形的把茶水都倒进了自己的怀里。可想彼时,赵明诚该有多尴尬。

记忆上落败,作词也盖不过老婆的风头。“易安每值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合,明诚每苦之也。”摆明了这件事让赵明诚很痛苦。有个关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桥段,面对妻子的才华,赵明诚不甘心,他就将自己苦心经营了多日的作品和妻子的混在一起拿给朋友看,结果还是败下阵来。赵明诚作为吏部侍郎,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副部长了,地道的精英,但却记忆不如老婆,作文也不如老婆,人生真是太挫败了吧。

爱情的圆满终归是需要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的,这大抵是天才女人们的集体不幸。做李清照的丈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李清照在文学上的天赋异禀让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了不安定的因素。作为男人,当然不情愿被女人抢了风头,他必须要想点什么法子来放大自己的优势,重新找回自己在婚姻中的地位,还有作为男人的天赐的自信。试着想想看,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博弈和较量啊。可惜啊,我们只能凭借想象去填补那些空白了。

而南渡流离的逃难岁月,让“伉俪情深”的人设彻底崩塌。“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在池阳告别时,赵明诚的表现根本不像一个好丈夫嘛,颠沛流离中,他执意抛下妻子去奔仕途,行将离别,却连一句体己温暖的话也没给妻子留下,倒是对自己的收藏百般叮嘱,将身外之物看得与妻子的安危一样重要,甚至做出了“与身俱存亡”的指示,丝毫不顾及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庞大的收藏是如何的艰难。

体会了爱情的凉薄,女人的再嫁就是绝对的勇敢。“赵死,再嫁张汝舟,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这一次,让李清照站到风口浪尖上的,不是不羁的才情,而是她的“再嫁非人”。寡妇改嫁,在李清照的时代是十分寻常的,为亡夫服丧三年之后便可再嫁。但在精英士大夫阶层,对这种行为还是不齿的。更要命的是,李清照顶着世俗的压力竟然所嫁非人。李清照在写给翰林学士綦崇礼的信中讲述了自己被骗嫁与张汝舟,发现他原来并不是爱自己,而是垂涎于自己的收藏。“遂肆欺凌,日加欧击”,甚至还屡遭家暴。爱情无望,最终拼死打官司,冒着被投入监狱的风险,惊世骇俗地选择了离婚。“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一份难以启齿的不堪之情。李清照的私生活最终成了精英士大夫阶层批判的切口——对一个天赋异禀的才女,道德的绑架最终大获全胜,李清照被贴上了有才无德的标签。

不过,那又怎样?!美有很多面孔,李清照的美是刚强。她从不会服从这个世界的规则,离异风波之后,她整理心情,重新上路,她选择以战斗的姿势和世界死磕到底。经历了成长,她已经不满足于女人的日常,而把更多的关注投诸于身外的世界。她做《打马赋》,字里行间,处处机锋,每一句都好比微言大义,回应着时下的战局。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当收复故土化为泡影,她指责当权者的妥协和软弱,真是要多阳刚有多阳刚。

谁说女人只能沉浸在爱情里?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 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是独自去赴一场闺蜜的酒局吧,醉了,驾船回家,谁知竟然迷失了方向,闯进了暮色中的荷塘,惊扰了睡熟的水鸟们的一帘清梦。每每想起便觉莞尔。“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怨王孙》)那一日,湖边独自漫步,在暮秋的清寂美色里,不舍离去之际,连小鸟都在埋怨,这么美好的景色,为什么就不能多停留一会儿呢?“莲子已成荷叶老”,你读到闺怨和愁苦吗?明明就是个喜欢自然的轻盈女子嘛。即使没了爱情,也要努力做一个美好独立的女人,滋养一份不负春光的洒脱。

在一个男权价值观主导的世界里,一个女人想要被这个时代接受,总是需要按照时代自己的需要和趣味打磨重塑的,而李清照却以才华碾压着这样的需要和趣味,她拒绝被驯化,即使50岁了,也要以战斗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她爱、她写、她活,她在一个对女人缺乏善意的年代生生活出了自己。

即使放在今天,那也是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