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 元气乌龙

一次同学毕业聚会，那些做产品经理、做程序员的，还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升职加薪娶妻买房了的本科同窗，穿着T恤裤衩跑来叙感慨，一脸艳羡地拍着他赵佳敬的肩膀说，以后还是你厉害呀，赵博士！赵佳敬跟哑巴吃黄连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年前他好说歹说劝服了父母，辞去美国已经读了三年的生物博士走向职场。真实的象牙塔是：每天做着几乎一样的实验，连实验室订阅的期刊永远是那些期刊，期刊中的热门领域总是那些领域。他实验室老板是出了名的学术大鳄，但他是他，而他赵佳敬，还是那个一事无成的赵佳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儿，在学术界还是难。

博士第三年，赵佳敬被分到的课题是对着一个复合物设计靶向小分子。看似幸运女神终于眷顾，设计出来的小分子粗粗一测竟有结合活性，赵佳敬和老板都很高兴。研究工作还没完整扫尾，老板已马上令赵佳敬按着业内某本中上水准的期刊格式写一篇文章出来。赵佳敬问，这个复合物有两个部分，A和B，还不知道是结合了哪一个呢？老板说，我们设计的是A，你就按A写，这样才能体现我们的方法厉害，发到这个好一点的期刊上去，否则写得像是误打误撞凑巧懵对的，谁给你发。赵佳敬将信将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写那文章。结果到底是中国人的谨小慎微作祟，他还是叫实验室里新来的小弟马可去补做一个实验看看。不出赵佳敬所料，马可真是坏了事，实验结果出来发现结合的果然是B，板上钉钉的不容改变的自然事实。马可发个邮件跟赵佳敬说，哥你文章不用写了，你自己去跟老板说一声吧。真是新人不懂旧人的苦！赵佳敬战战兢兢把情况汇报，结果老板听完也没什么反应，大手一挥，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亦无须作他想。

后来没再撑多久，赵佳敬就卷铺盖走人了。他自觉自己是个男人，将来要成家立业，得活在现实里，他不是家财万贯，对奉献自我的科学理想还是敬而远之罢。

赵佳敬回国寻了个工作做，虽然比不得他同届那些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的人如今的职务薪水，但也算是人生起步了。他走以后，与曾经的同侪彼此一点音讯也无，真是相忘于江湖。直到有一天清晨他打开邮箱，忽然又看见马可的名字。他心下疑惑，怎么这人还记得我？将邮件细细读来，原来是老板的一个朋友最近去世了，圈内学术大鳄们打算搞一本特刊杂志纪念他，也算是学术界的一种不成文的惯例。值此之际，每位大鳄出一篇科研文章，不限领域，也不需要审稿。老板于是派马可来与赵佳敬联系，说道反正他前面那文章写也写了，不如改一改现用，也省得再找别人的工作来凑数。

赵佳敬心里一阵不爽，这是拿我文章当纸钱烧呢，学术界真好情调。但是再怎么样，聊胜于无，做实验的苦劳都出了，总比留不下痕迹要好。自己也是在学术圈走过一遭的人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退一万步讲，也算是给自己半路夭折的博士生涯立个碑，他突然替自己的那一点成果感到一阵遗老遗少的悲哀，国都亡了，却还要盘算下一顿饭上哪儿去吃。

马可还传达了许多老板的意思。大抵是删掉那些强行拔高的研究目的和故意写得高深莫测的研究方法，还有自我吹嘘的成果影响。赵佳敬悉听尊便，结果反而越删越愉快。最初的不悦马上就消失了，越发不觉得改文章这事麻烦。哎哟，在学术界的那几年还从来没碰到这样的要求。赵佳敬暗自想到，现如今再改这文章，完全可以想作是自己友情帮忙，就算老板根本不会领这个情，那又怎样？他想烧纸钱，好歹第一个也想起了我！

前前后后改了一个礼拜，最终把定稿邮件发出去。隔日收到马可的确认，赵佳敬读到那末尾的“Thank you”，无端地喜不自胜，感到再世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