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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可庆祝 一场欢愉,三次改编

发布时间:2017-12-06

 

 

“扩大生命的做法,就是应该得到膜拜吧?在这个意义上,毛尖”醉生“中的泰利埃姑娘和东方不败和凯瑟琳一样,是我们头顶的旋风,是更好的我们,也是更坏的我们。”

 

■ 毛尖

银幕上,除了少儿卡通大自然题材,从来都是死亡比出生多,眼泪比笑声多,子弹比蛋糕多,这让我花了整整一个暑假,才找到这部让人打心底快活的作品,电影就叫《欢愉》(Le Plaisir,1952)。

泰利埃公馆

《欢愉》由三个段落组成,《面具》、《泰利埃公馆》和《模特》,故事改编自莫泊桑的小说,导演马克斯·奥菲尔斯。1902年生于德国的导演奥菲尔斯,政治身份几经辗转,三十年代从德国流亡到法国,后又从法国到美国,四十年代末回到法国,然后死在德国,死后骨灰还从汉堡又流亡到法国。现在法德都想把他算作自己人,可当年他改编莫泊桑的作品,法国电影界却评价不高,好像祖传宝贝被人染指,《欢愉》由此也一直处境尴尬,搞到今天我们谈论奥菲尔斯,一般也只提他的《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倾国倾城欲海花》这些作品。可在我看来,被压抑的《欢愉》,尤其第二段落,才是奥菲尔斯的生命涌泉,而且,这是一次对莫泊桑的最成功改编。

妓女是莫泊桑小说中的重要主人公,但是,《泰利埃公馆》里的姑娘过着《羊脂球》里的妓女想也不敢想的日子。陆续登场的人物,无论是妓女嫖客,还是周边人物,都像天堂居民一样快活。泰利埃夫人农民出身,经营妓院就像经营女子寄宿学校,手下的五个姑娘开开心心地在公馆干活,有时还一起出去玩耍。巴黎可能对妓女有偏见,但外省诺曼底却没有,大家都说这是个好行当,泰利埃夫人开妓院,也就像开帽子店开内衣店一样。

福楼拜死前曾希望自己能写篇以外省妓院为背景的小说,这个愿望,他的徒弟莫泊桑帮他实现了。入夜的泰利埃公馆,世界上最芬芳的地方,钱少的在一楼酒吧和胖胖的“宝贝”摇曳的“秋千”厮混,体面的就上二楼和费尔南德、拉菲艾尔和罗莎谈笑。奥菲尔斯的镜头隔着公馆窗口华丽地上下移动,姑娘们那么美好,男人们也都彬彬有礼,公馆里是永恒的春天,这才是流动的盛宴,足以让海明威自惭装逼。

然后,有一天晚上,水手们发现公馆门口的灯是暗的,公馆关门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把所有的男人推入了深渊,酒吧门口的水手打成一团,二楼的贵客也都垂头丧气。

泰利埃夫人带着所有的姑娘去乡下她弟弟家,参加她侄女的第一次圣餐礼了。一路田野一路花,奥菲尔斯的镜头恰是印象派雷诺阿动图,虽然是黑白电影,但是田野天空野花白云,透亮的光线跟姑娘们的眼睛一样明媚,空气中的风摸得到,姑娘们的香味闻得到。泰利埃夫人的弟弟约瑟夫赶着马车来接姑娘们,姑娘们叽叽喳喳上车,农夫的心高高飞扬到天上,这个在田野中劳作了半辈子的男人,身体结实,老婆古板,突然遇到这么多花姑娘,恰是久旱逢甘露,他沐浴着她们的欢声笑语,一副“即使与帝王换位,也不愿意俯就”的快活。更快活的是第二天,整个村子都去参加圣餐礼,整个村子都看到他领着六个花枝招展的时髦姑娘去教堂,那是约瑟夫最难忘的一天,所以他没喝什么就醉醺醺了。

可惜,清晨的钟声响起,泰利埃姑娘要回程了。约瑟夫把她们送上车,孩子般央求姐姐:我下个月去看你们。火车启动,中年农夫的心啊,少男一样悲伤,他跟着火车跑起来,激情呼告:再见罗莎夫人再见!终于看不见火车了,约瑟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走回马车,他的帽檐上挂着野花,他的马车上也挂满野花,被泰利埃姑娘在心头跑过一圈的农夫,根本不想回家,空空的马车经过刚才的田野,简直是对约瑟夫的惩罚,但是奥菲尔斯不想安慰回到十四岁的中年农夫了,镜头一转,泰利埃公馆的老常客还等着这群姑娘呢。

公馆门口的灯亮了,消息迅速传开。煎熬了两天的男人们奔走相告,年轻的菲利普特别好心,马上派人给咸鱼商送去口信,“船已返航。”饭桌上的咸鱼商立马起身一溜小跑奔赴公馆,最后五分钟的场景就是小别胜新婚。导演的摄影机依然是隔窗拍摄,运动镜头之美可以进入电影排行榜,公馆里是欢乐的海洋,男人们要把丢失的一个晚上夺回来,姑娘们要补偿这些坚贞的守候者,鲜花挂起来,香槟敞开喝,泰利埃夫人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投入款待,她说,“我们并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可庆祝”,灯光打黑,电影结束。

《欢愉》中三个故事互相没有关联,奥菲尔斯以圆舞曲的方式在形式上进行统筹,三故事中独立的三首曲子在片头片尾以舞曲的方式彼此呼应,开头和结尾由同一个旁白开场和点题。奥菲尔斯喜欢对称讲究细节,在这一点上,他跟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有相似之处,小津追求平行对称,片头片尾要呼应,观众看不到的布景也要搭齐全,奥菲尔斯也要求他的场景导演把细节做足,姑娘是十九世纪的,火车也得是十九世纪的,所以,尽管观众看不出泰利埃姑娘乘坐的是火车博物馆里的火车,但是岁月的光晕进入了片场,在这个意义上,奥菲尔斯完整地实现了莫泊桑的魅力:让灵魂在真实中自然降临。奥菲尔斯的方法论是,如果观众没有察觉对称没有察觉表演,那就像观众没有察觉古董火车一样,说明一切都是对的。

电影对小说最大的改动是,莫泊桑笔下的姑娘们没有电影中的美,比如罗莎,小说中号称“泼妇罗莎”,“像小肉球”,但电影中的姑娘总体颜值提升,大多不像农家女出身,罗莎更是懒洋洋的优雅又漂亮。不过,这点改动对一部短电影来说很必要,因为颜值是银幕道德。凭着美貌,罗莎们提升了妓院的秩序和精神,使得泰利埃公馆色而不淫,温暖而不低俗,用哈罗德·布鲁姆的话说,“泰利埃公馆的精神是莎士比亚式的,它扩大生命,却不减损任何人。”在这个意义上,电影中罗莎们的美貌是一种扩大的行为,小说中“小肉球”似的罗莎是带有强烈个体特征的,但电影中美丽的罗莎却具有一种普遍性,泰利埃公馆的姑娘也由此具有一种普遍性,这是奥菲尔斯的电影能够带来普遍欢愉的方法。

当然,从精神和阶级分析的角度,我们也完全可以把泰利埃公馆看成一个孤岛或囚室,尤其从电影中来看,导演的镜头都是从窗外跟踪,但是,让我们停留在这个兴高采烈的故事表面吧,说到底,没有人生经得起追问。

东方不败

没有人生经得起追问,留住人生欢愉的方式,最后都以失败告终,电影史里看,唯一架住了追问的是,电影《笑傲江湖》系列之《东方不败》。

徐克主持编剧的故事接续第一部情节,出于对江湖和师门的双重幻灭,令狐冲准备和小师妹岳灵珊等华山派师弟一起赴牛背山归隐,途中意外遇到一美貌女子,他不知梦幻女郎便是练了葵花宝典后男人变女人的东方不败,而东方不败面对江湖男神令狐冲,跟张爱玲初恋似的变得很低很低。两人分分合合,江湖又是一番风云,电影最后,任我行父女、令狐冲和小师妹等人一起上黑木崖去向东方不败复仇。

金庸原著中的东方不败豢养面首面目不清令人厌恶,徐克程小东版本的东方不败则征用了当时最美的女人林青霞,编导皆刻意求新,无限浪漫与无厘头交杂,无限豪迈与无下限镶拼。任我行等攀上黑木崖复仇,东方不败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她一边刺绣一边吟诵,“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青丝如瀑貌美如花,但又胜券在握气定神闲,东方不败是站在美学巅峰的第一邪人,稳稳地坐着天下武功第一的位置,如果不是令狐冲的出现,他/她是无懈可击的。

他挥挥衣袍,万线齐发,小小绣花针变成追魂夺命剑,曾经横行天下武功盖世的任我行直接被他拍出墙去,但是,眼见令狐冲不顾死活奔针而来,第一魔头方寸一乱,想起从前令狐冲和她星夜醉酒把臂奏谈的欢乐时光,挥袖拨转绣花针,但是走神刹那竟然让令狐冲刺中右肩,鲜血喷涌,大魔头红衫浴血,心灰意冷。接着一幕就是永垂影史的三分半钟。

令狐冲用独孤九剑和东方不败打斗,大魔头心一狠,抓住痴迷令狐冲的情敌任盈盈和岳灵珊一起跌下悬崖,这一刻估计是华语电影史上银幕颜值最高的一刻,东方不败林青霞,关之琳演的任盈盈,李嘉欣男装出演岳灵珊,再加上巅峰状态的李连杰,四个人在空中衣袂飘飘简直敦煌图景。危急时刻柔情无限,程小东这一刻的镜头当然不是为了表现死,影坛最美三女神,林青霞一手关之琳一手李嘉欣,恰似风筝比妍,李连杰追踪而去,那是君子好逑。四人在空中断开,令狐冲先抱住任盈盈,然后抽出腰带卷住小师妹,三人攀住悬崖,同时红云般的东方不败从空中坠落,令狐冲一手拉住腰带一手飞身接住气血两亏的东方不败,跟所有的爱情桥段一样,我们总是最后一刻去救最爱的人。

这一刻的东方不败完全是个女人,令狐冲的负心一剑熄灭了她称霸中原的决心,她说,“你们这些负心的天下人,何必救我?”而令狐冲也一意要求一个答案,反复追问:“我只是要问你,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啊?原来,之前有一个晚上,东方不败和令狐冲两情相悦之时,为了让令狐冲永远记住自己,东方不败曾经让自己的爱妾诗诗代替他陪令狐冲一夜。令狐冲怎么也不愿相信面前这个灿若桃花的女人会是天下闻风丧胆的魔头。第一次邂逅东方不败,那是令狐冲生命中最最最美好的回忆。当天其实是东方不败在江河中炼葵花神功,他呼风唤雨飞沙走石,他的容貌已经美艳非凡,但嗓音还没进阶到女性。所以,见到不识泰山的令狐冲当他弱女子,他就一句话也没说,让令狐冲误会他是扶桑人。东方不败倒掉了令狐冲的酒喂鱼,令狐冲大急,东方不败随即解下身上的酒葫芦抛给令狐冲。这一段拍得漂亮至极,可算电影中“醉生”的顶级表达。

令狐冲接过东方不败的酒葫芦,这个葫芦比他自己的葫芦要小几号,暗示了两人的性别同和异。令狐冲拔开酒塞子,闻了一下马上喜形于色,一口下去,一声“好酒”,从水中跃起,直接在空中转了四圈又跃回水中,好酒好人好时光,令狐冲喝了两口又把葫芦抛回给东方不败,东方不败跟着畅饮,令狐冲完全看呆了,这么美那么帅!东方不败随后潜入水中用传音入密绝顶内功警示令狐冲,但令狐冲根本没有把眼前美人酒中知己和绝顶高手联在一起,他对东方不败说,不用怕,高手是冲着我来的。他决意保护东方不败的样子,应该是大魔头东方不败一生中从来没有领受过的,所以,魔头留下酒葫芦给他,直接消失。

前情铺垫足够,东方不败对令狐冲动情也渐次推进,而大魔头也逐渐在令狐冲无比纯洁又无比直男的注视下,从“他”变成了“她”。在令狐冲的目光里,东方不败享受身为女人的欢畅,如此,生死一刻面对令狐冲的追问,她说,“我不会告诉你,我要你永远记住我,一生内疚”,然后她用最后一分力气,把令狐冲推向崖壁,她自己坠落悬崖,以这种方式,她架住了令狐冲的追问,把那个晚上的谜底变成谜面,永远地霸占住令狐冲,也因此,东方不败最后的面容是欢喜的。像黑帮大佬一样,她死于无法贯彻自己残忍的法则,但是,她又超越了这些黑帮大佬,因为她以胜利者的姿势离场,反而挂在崖壁上的两个情敌任盈盈和岳灵珊没有一点欢喜。

在东方不败的命运中,可以看出小说原著和徐克改编的典型差异,金庸的武侠世界在本质上是古典又温暖的,正邪分明秩序总能得到修复,但徐克不那么关心正邪,他的大侠更加追求俗世欢乐但同时也更容易厌世,金庸的大侠会被女人伤害被欲望惩罚,徐克却让他的大侠因为欲望而得到生活的奖赏,电影中,欲望饱满的男男女女都是徐克的宠儿,欲望越多越美丽,欲望越多武功越好级别越高,在《笑傲江湖II》中,主角从前半部的令狐冲转成后半部的东方不败,就是这个逻辑的生成,东方不败的性别成长和欲望觉醒,不仅降低了他的邪恶,还光扬了他的正当性,用剧中的表达,他进军中原是为受汉人欺负的苗人争世界,如此,东方不败撒手坠崖,一边是他对男性任务的抛弃一边是她对女性身份的最终确认。如此个人主义又享乐主义的武侠原则肯定不是胡金铨能认同的,但这种情欲饱满的武侠毫无疑问更贴合九十年代叙事,而徐克做得特别好的地方是,东方不败的选择显得动人而不伤感,就像《葵花宝典》显得残酷又幽默,这让整部电影流露出一种野性浪漫主义的欢畅,不过绝代高手罗曼蒂克到这个地步,从《笑傲江湖》第一部唱到第二部的“沧海一声笑”,也就真的豪情只剩“一襟晚照”。

祖与占

爱的“欢畅”和“晚照”,电影史里,没有人比特吕弗表现得更好。作为影坛首席爱情大师,特吕弗一辈子孜孜不倦的主题就是:情和痴。

特吕弗文学青年出身电影评论出道,编导演再加上制片,作品过百。《祖与占》(Jules et Jim,1962)改编自亨利-皮埃尔·罗什的同名小说,小说是罗什在74岁高龄时发表的,系老头的处女作,他也算是凭一本著作跻身作家行列的少见例子。不过小说如果没有遇到特吕弗,估计今天也不太会有人记得老头,而特吕弗的这次改编,可以作为教材级改编进入电影课堂,小说中过眼烟云般的姑娘被他杂糅在女主凯瑟琳身上,包括她们的小缺点和癖好,细节上特吕弗进行了个性统筹处理,再加上完美的快剪,祖与占与凯瑟琳一出场就成了影史三人行典范。

在凯瑟琳出现前,祖与占是一对典型基友,分享一切,包括女友,他们是天经地义的时代顽主,不操心金钱不操心工作,被凯瑟琳定义为“没交过几个女友”的祖,在家乡也还有三个姑娘随时可以娶来当老婆。青春岁月喜乐多,祖与占像堂吉诃德主仆一样形影不离,然后他们一起遇上了迷人任性的凯瑟琳。对于更老实更忠诚的德国人祖来说,凯瑟琳是一种自由的剧烈的自然力量,她席卷他,如同台风席卷村庄;而对于相对更敏感更花哨的法国人占来说,凯瑟琳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水性杨花,他被她吸引,就像小本能向大本能靠拢。两人都承认,她是所有人的梦幻曲,而不是哪一个男人眼里的西施。

祖开始了和凯瑟琳的认真交往,凯瑟琳当然不满足于成为祖一个人的女友,她需要左拥右抱,占便填入了这个位置。影片随即有一段特别欢畅的三人行段落,也是《祖与占》被电影课堂引用的经典段落。他们一起电影一起夜路,一起丛林一起沙滩,凯瑟琳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占为她画上两撇小胡子,在铁桥上,她说我们比赛,看谁先跑到桥那头。祖数一二,“三”没出口,凯瑟琳就抢跑。这段场景是对默片《查理与孩子》的模仿,但特吕弗通过这个桥段准确地刻画了三人关系,他让摄影机跟随跑在最前面的凯瑟琳,仔细表现她脸上的欢畅,这一刻她既是集万千宠爱的女郎,又是率千军万马的蜂后,“抢跑”则是她自定的权利也是她性格的写照,她要决定所有的爱情关系,在男人爱上她之前发出信号,在男人离开她之前撤离。

祖与占与凯瑟琳,三人中间只有凯瑟琳能够发号施令,当祖满头满脑想和凯瑟琳结婚,他去问占:“你介意我娶凯瑟琳吗?”占本能地回答他:“她是贤妻良母吗?”“她是一个幽灵,不是一个让男人可以拥有的女人。”但是,她已经是祖生命中的旋风,祖义无反顾地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且,为了留住她,祖容忍她不断出轨甚至半年不归,但即便这样,她还是魂不守舍。

世界太丰饶,不妨开小差,凯瑟琳倒也从不偷偷摸摸,她把情人带到家里来,她喜欢生活中的火药味。因此,发生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在电影中,成了凯瑟琳爱情疆场的巨大隐喻。祖回到德国参战,占在法国上了前线,两人最恐惧的不是死掉,是害怕会在战场上杀了对方,这跟他们在三角关系中的担心如出一辙。终于,为了留住凯瑟琳,占来到凯瑟琳和祖的家,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因此,后来很多影评人说这个三角关系包含了所有的两性关系,倒也不算过度诠释。特吕弗做得最漂亮的地方是,他从不让任何一种关系固化,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法准确地定义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许,这种关系就是一种具有新浪潮性质的关系,戈达尔和特吕弗这批新浪潮中坚人物,出场时候,反对的是五十年代的“优质电影”,那种看上去毫无瑕疵却又毫无生命力的电影,这样,等到他们自己拿起导筒,就直接上街了,表现在电影人物关系上,就特别具有一种流动性,《断了气》(bout de souffle,1960)如此,《祖与占》也如此,男女主人公的关系逸出我们的日常判断,刺破我们的日常生活。

不过,《祖与占》所思考的那种乌托邦似的男女关系男男关系男男女关系,在六十年代带有柠檬般的清新气息,到今天却变成了一种准色情。特吕弗的爱情中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但这些爱情始祖鸟的后代却常常成了让人厌恶的心机婊或绿茶婊,凯瑟琳的放荡不羁重点在“不羁”,今天的爱情片小主也放荡不羁,但重点在“放荡”。而特吕弗刻画欢畅爱情的鬼剪神辑,用历史大事件比附爱情的轻重拿捏,自由和个体之间的辩证镜头,零打零拷地我们在不少青春片中见过,却再也没有整体性呈现。

拍摄《祖与占》的时候,特吕弗三十还不到,跟电影中的祖和占几乎一样大,祖与占与凯瑟琳的快乐,既被特吕弗分享也和特吕弗互文,电影内部和外部的情绪完全同构,那是一种全身心的轻快和欢愉,从角色小马驹般的脚步中就看得出来,但是,战争的阴影和生命的阴影一起扩张,三个人的乌托邦晴转多云又转阴转雨,爱情有它自己的脾气和法则,特吕弗毫无疑问在电影的开头就眺望到了这种迷津,开头部分他的高速快剪就仿佛是一个爱情寓言:越快乐越短命,激情最后的赋形,都是遗照。用倒带的方式去看《祖与占》,前面一幅幅场景都具有了挽歌意味。

不过特吕弗自己不同意挽歌的说法,他两次郑重表示,这部电影是“一首爱情的赞歌,甚至是生命本身的赞歌”,这个说法让我想了很久。是不是因为电影的整个拍摄过程,也是导演和让娜·莫罗陷入最深恋爱的时刻?当时特吕弗甚至比祖比占都更崇拜让娜,而且,生活模仿艺术,电影开拍前,特吕弗和让娜以及让娜的前夫一起在别墅里呆了一段时间,特吕弗喜欢女神的前夫,还有点膜拜他,特吕弗当时觉得那就是天堂的模样。还是,《祖与占》所创造的三人行结构,开出了新浪潮的一个生命方程式?侯麦、夏布罗尔后来也多次使用这种三人结构来探索美好爱情的可能性,虽然这些新浪潮健将后来劳燕分飞,特吕弗和戈达尔更是连两人同行都做不到,但是“三人行”作为一种扩大生命的做法,创造了六十年代最生机勃勃的一批生命肖像,完全可以写入新浪潮的墓志铭。

扩大生命的做法,就是应该得到膜拜吧?在这个意义上,泰利埃姑娘和东方不败和凯瑟琳一样,是我们头顶的旋风,是更好的我们,也是更坏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