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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的“俗趣味”

发布时间:2017-12-13

 

 

话匣子 · 张瑾

 

廖一梅好像说过,“大众审美就是一堆臭狗屎”,摆明了一种特立独行的创作态度。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里,能旗帜鲜明的与大众趣味划清界限,的确是先锋姿态。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对先锋的阐释却恰恰是和大众趣味的沆瀣一气。在我看来,对于大众审美的截然态度,是不同的时代背景造就的,其结果都是一种誓死捍卫自由表达的决心和勇气,殊途同归。

一千年前,欧阳修就干了桩赞美“臭狗屎”的事情,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洛阳牡丹记》,将难登大雅的世俗审美第一次拉进了文人的视线,颠覆了一个阶层对“美”的定义。在《洛阳牡丹记》里,他以无比的热情赞美牡丹花的艳丽妖娆以及带给一座城市的狂欢。“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竟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春天,牡丹盛开的时节,洛阳人结队成群的涌入寺庙和花园去赏花,人们支起帐篷,小贩们叫卖着糕点,还有热闹的舞台表演……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春日的欢乐中。欧阳修观察、参与,并乐此不疲的记录了这座城市因为牡丹而发生的一切,花朵的美艳,花事的热闹,园艺的考究,园丁的智慧以及由此带来的财富经济。他大概也没料到,“洛阳牡丹甲天下”的美誉会在这之后的若干时光里发酵。

事实上,作为士大夫精英,欧阳修书写牡丹是需要冒很大风险的。自然界众生平等,花开花谢,草长莺飞,浓淡相宜。可如果参与了人类的价值观,那些花也便有了阶级。彼时,牡丹花是颇具争议的植物,梅、竹清雅低调的君子之态,牡丹恣意狂妄的张扬浮艳,一比既见高下。文人嘛,节制、自矜是必要的美德,暗合着梅、竹的淡泊孤高,和牡丹的旨喻相去甚远。而牡丹引来的万人空巷的大众狂欢,更是一种低俗趣味的象征,要避之不及才是正道,为君子所不齿。没办法,那个时代,你当然不是什么都可以去热爱的,你必须、只能去热爱那些符合你地位身份的事物,哪怕只是一朵花。这样的不自由也算是一种特权了。可牡丹美得让人心旌荡漾,任怎么也做不来视而不见的姿态,明知是诱惑,也只能任其沉溺。所以,当欧阳修在离开洛阳之后,始于春天的那场盛大花事依旧让他无法忘记,他欣然提笔,写下了《洛阳牡丹记》,他尝试着用回忆还原那无限丽日春光。他放下精英阶层对世俗趣味的偏见,将市井文化代入到士大夫的传统书写中。他不加掩饰地表达着对牡丹花的关注,他从不认为牡丹的艳俗、魅惑是什么罪过——美怎么会有罪?!

被美蛊惑也就罢了,欧阳修竟然还热衷于匠人阶层的园艺!他写牡丹如何嫁接,“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以土封裹,用软土拥之,以蒻叶做痷子罩之,不令见风日,唯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 说到种花,培植牡丹的土壤要和白敛的粉末混合在一起,这是因为牡丹的根茎是甜的,容易招虫噬,白敛可以杀虫。就连浇花也是有大学问的,要选在太阳还没出来或者是日头西斜的时候。如果花朵开得越来越小了,那必是有了虫患,要找到虫子的藏身之处,用粗针蘸着硫磺的粉末封杀,这是医花的良方……说来头头是道,像不像一个真正的园丁?不过,在北宋,作为一枚精英,如此精通园艺,倒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这终归是不合时宜的,有点“自黑”的味道。

欧阳修对“臭狗屎”的热衷,打破了那个时代文人的诸多禁忌。被记录的历史,大多是带着主流社会的价值判断和审美取向的,而欧阳修却反其道而行之,沉溺于尘世的俗趣,想想看,真是了不起,搁现在,得是个多有趣、多会生活的人呀。况且,他还有那么多古怪的兴趣,他遍访古庙山林,将无人问津的残破铭文拓片收入《集古录》,他搜罗大家巨匠难登大雅的逸闻轶事写进《归田录》,他闲来无事,和一堆文人朋友们畅饮闲聊,这倒也罢了,却还将这些“无聊”之语加工整理成《六一诗话》,以开诗歌评论的先河。他放下身段,一改精英的矜持作态,放纵着自己的“低级”趣味,他陶醉于市井生活的欢快热闹,甘心与那些命运卑微的劳动者为伍。他当然知道大众审美是士大夫阶层忌讳的一种“恶趣味”,喜欢都是冒犯,更何况还要津津乐道的记录下来。但他不怕,他不认为士人就只能关注那些符合伦常的、永恒的事物,世间万象都值得歌颂,流年长短都应雁过留声。

我以为,不被时代的好恶裹挟着瞎走,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底线和操守。在历史迭转的缝隙间,有许多细小的事物如微尘飘散,不见踪影,它们自然走不上宏大叙事的大舞台,但他们却是让历史活色生香必不可少的养分。不是吗?历史,只有安放在生活里,才是会有活气的。

欧阳修的了不起,在于他是自由地活在了生活深处。